三是汉白玉石堂晶莹雪白,石料来自河北曲阳,长途运输,精雕细刻,彩绘贴金,费用高昂。使用这样的葬具,首先得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其次是得有与之相适应的身份。虞弘既是“检校萨保府”的官员,又是粟特聚落大首领,双重身份,有地位、有财富,因此有资格和财力建造使用这样的石堂。
长眠在晋阳的中亚人
入华外国人与萨宝府有密切关系,萨宝府是管理入华中亚人的官方机构。姜伯勤先生认为,“萨宝府首先是一个政事机构。……其职务其实是伊兰系胡户聚居点上的一种政教兼理的蕃客大首领。”隋代对萨宝设置的规定是,“诸州胡二百户已上萨宝为视正九品”。那么可想而知,并州有过摩诃大萨宝,如翟突娑之父,有过虞弘这样的检校萨保府的官员,并州的胡户数量该有多么庞大呢。
如果我们反复品嚼《虞弘墓志》中“大象末,左丞相府,兼领并、代、介三州乡团,检校萨保府”的志文,就逐渐可以领悟并、代、介三州乡团与萨保府之间的关系。周伟洲先生首先指出,并、代、介三州乡团的成员很可能有大量的中亚人,所以才由虞弘担任“兼领并、代、介三州乡团,检校萨保府”之职,以便他从乡团与萨宝府两方面来对大量的中亚人进行管理{13}。
最近,在山西汾阳县发现一块唐代粟特人曹怡的墓志,志文记载:“君讳怡……祖贵,齐壮武将军;父遵,皇朝介州萨宝府车骑骑都尉。”{14}这块墓志极为重要,曹怡显然是“昭武九姓”中曹国后裔。他死于永徽六年(655年),终年75岁。据此推算,他生于581年,即隋文帝杨坚建立隋朝之年。他父亲曾任“皇朝介州萨宝府车骑骑都尉”,这里的“皇朝”,显然指唐朝。唐朝建立于618年。既然他父亲在唐朝还担任官职,年龄已经不算太小,就算581年其父是20岁,到618年,已经是57岁。他父亲担任此职的具体年代不详,但以一般人的寿命来算,他父亲即使当了10年此职,也是在唐太宗贞观年前。
通过对墓志分析可以得到如下认识,一是证明介州确实有萨宝府,与虞弘墓志记载的虞弘“大象末,左丞相府,兼领并、代、介三州乡团,检校萨保府”正相吻合,并更有力证明,当时在并州、代州和介州都有萨宝府,这些萨宝府至少从北周大象年间延续至唐朝初期,表明在这几州,中亚人数量很多。二是进一步透露出,这些萨宝府不单单负责入华中亚人的商业、居住、生活等事项,而且萨宝府下设“车骑骑都尉”等军职,这些军职与虞弘墓志提到的“乡团”有关,职位由中亚人担当。三是由曹怡祖父、父亲和他的经历看,萨宝府的官职不是世袭,而且是在中央官职系统之内。
即使在今雁北地区,当时也有许多中亚人在活动,2000年,在山西应县西南约十公里桑干河畔东岸栗家坊村,发现《唐石善达墓志》,墓志显示:“大唐北京太原府朔州兴唐军□(石)府君墓志。府君善达公。高皇本自凉州武威郡人也。承司徒□□」□,□季伦之胤绪。是以宗族芳荣,枝连勋业。国官随□,□」□□地。树封松竹,颇历年岁。公气概凌(?)云,英彦(?)竭俊(?)。为人也,允□□□;为官也,功赏宽刑。乡闾传济济之名,郡邑标闉闉之信。何图□□□□,太(?)□夜台。府君年六十八,以光化二年十二月十五日终于私□。□」□□□亡(?)夫人泾州安定郡安氏。……□□年卌八,振武节度押衙。迪光,年卌五。千郎,卅九。夫人王氏,何氏,康氏,史(氏)」。
殷宪先生从三个方面考证后认为:“这位善达公姓石氏该无问题了。所以我们将此志称为《石善达墓志》。”{15}石国正是中亚昭武九姓之一,其夫人安氏,显然是中亚昭武九姓中的安国人。在初入中原的中亚人中,往往是互通婚姻。
太原唐墓出土的另一组墓志,进一步丰富了我们对并州粟特聚落和萨保府的认识。这组墓志中最早的一块是《龙润墓志》,有关文字如下:
君讳润,字恒伽,并州晋阳人也。白银发地,□崖穴蛇之山。祖先感其谲诡,表灵异而称族。凿空鼻始,爰自少昊之君;实录采奇,继以西楚之将。及汉元帝,显姓名于史游。马援之称伯高,慕其为人,敬之重之。《晋中兴书》,特记隐士子伟,以高迈绝伦,并异代英贤,郁郁如松,硌硌如玉者也。曾祖康基,高其青、莱二州刺史,畺(疆)场比邻,风化如一。祖盆生,元魏冀州刺史,得绥抚之望,朝廷嘉美,进号义同。父求真,周光有天下,举先岩穴,就拜仪同三司。君属隋德道消,嘉遁贞利,资业温厚,用免驱驰。唐基缔构,草昧区夏。义旗西指,首授朝散大夫,又署萨宝府长史。贞观廿年(646年),春秋寥廓,已八十有余。驾幸晋阳,亲问耆老,诏板授辽州刺史……永徽四年(653年)九月十日,薨于安仁坊之第,春秋九十有三……永徽六年二月廿日,附身附椁,必诚必信,送终礼备,与夫人何氏,合葬于并城北廿里井谷村东义井村北。
此志是1984年10月在太原市北郊区小井峪村东出土的,同地出土的同一龙姓家族的墓志还有龙润子龙义(显庆二年,即657年卒)、龙澄(龙朔元年,即661年葬)、龙敏(开耀元年,即681年卒)、孙龙寿(延载元年,即694年卒)、曾孙龙睿(开元二十九年,即741年卒)等人的墓志,表明这是一处家族墓地。
荣新江先生认为,虽然《龙润墓志》中有龙姓来自少昊的说法,但这种后人的编造是不足凭信的。在汉文史料和文书中,龙姓一般是指西域焉耆王国居民东迁中原以后所用的姓氏,这一出任胡人聚落萨保府长史的龙润,应当是焉耆胡的后裔。其夫人何氏,应当出身于昭武九姓中的何国。其他子孙有夫人记载者,龙义夫人粟氏、龙睿夫人张氏,表明他们逐渐与汉姓人家通婚。
龙润任并州萨保府长史是在唐朝初年,最晚不晚于贞观二十年,说明虞弘检校过的并州萨保府和粟特聚落在唐朝依然存在,所住地点名“安仁坊”,顾名思义,有安置外国人之意。
一直到唐末五代时期,并州仍居住着许多粟特人。就出土材料看,他们虽然已经在中原担任官职,但是仍旧自成聚落,至少在他们之间,还尽量保留着特殊的婚姻关系。这种情况从《大晋何公墓志》中即可反映出来。该墓志现藏于山西省石刻艺术博物馆,据说出土于太原北部,出土的时间、确切地点和伴随的其他随葬品均已不清楚。早在上世纪80年代,曾有学者在《山西文物》上介绍过此墓志{16},但失之简约,为了更好地分析五代时仍活跃在并州的粟特人及其婚姻状况,笔者将志文核录如下:
大晋故鸡田府部落长史何公墓志铭并序
《易》曰:知生而不知死,德而不丧;知存不亡名其雄,圣人乎,由是知荣禄有杖之期。生死而无究竟之路,则知寿有短长,荣无久固也。
公讳群政,家本大同人也。公主领部落,抚弱遏强,矜贫恤寡,家崇文武,世袭冠裳,传孝悌之风仪,绍恭俭之礼让,分枝引流,不可究源,皆继簪缨,拖金拽紫,尽为侯伯,各有功勋。公不幸忽染时疾,药疗无医,去长兴三年十二月一日于代州横水镇终于天命。夫人安氏,星姿降瑞,月彩呈祥,行美芝兰,德彰闺壶,忽以身萦疾□,药疗无征,须臾莫返香魂,倏忽而俄辞白日,以天祐年四月十九日□京宅内。有男五人,弟(应为第)二随驾兵马使充左突骑十将,天祐年十二月廿四日从庄宗帝于河南胡柳陂,为国战效身终,敬周。弟(应为第)三随驾兵马使充左突骑副将,敬千,同光年四月廿三日身终封坟,殡在庚穴。长男北京押衙,充火山军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上柱国,敬文。次随驾右备征军指挥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右仆射,兼御史大夫、上柱国,敬万。次随驾左护圣弟一军副兵马使、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上柱国,敬超。新妇三人,长安氏,次康氏,次康氏。孙男九人,从荣、重进、小哥、韩十九、憨哥、小厮儿、小猪、小憨、王七。新妇宗氏,重孙兜儿。长男敬万等,俱以义烈门风,孝传井邑,以年匪顺,灵圹不迁。今就吉辰,方茔宅穸,即以天福四年十一月十七日葬于阳曲县连师乡相辅村北,圣地迁合,并置新莹平源(应为原),礼也。”
其铭曰:□有奇仁,□摽风格,名重珪璋,智匡郡邑,一任长史,累□荣禄,尽□□珠,咸□□□。安氏夫人,星姿降质,疾构□□,身终兰室,贤男贤女,有□□□,晨昏□问,冬夏温清,卜其宅地兮,广莹藏事。
此墓志是何敬万为他父母所刻,由此墓志能够发现,墓主人是中亚“昭武九姓”中的何国人何群政,他的夫人姓安,是粟特安国人。甚至他的几个儿媳,也是“长安氏,次康氏,次康氏”。孙媳是宗氏,国别不详。毫无疑问,安氏和康氏是中亚“昭武九姓”中的安国人和康国人,都是来自中亚的两河流域。通过墓主人两代人的婚姻情况,至少说明,五代时,并州还有大量的粟特人,这些粟特人主要是内部通婚,反映出他们很可能还是聚族而居,还没有与汉民族完全融合。
墓主何群政曾任鸡田府部落长史,这是很值得注意的一个官府名称。鸡田府,史书不载,但史书记载有鸡田州,《旧唐书.地理一.关内道》:“鸡田州,寄在回乐县界,突厥九姓部落所处。”{17}
《旧唐书.李光进传》:“李光进,本河曲部落稽阿跌之族也。父良臣,袭鸡田州刺史,隶朔方军。”有趣的是,李光进父亲的墓志也被发现了。《山右石刻丛编》卷7收有《唐故开府仪同三司鸡田州刺史中丞赠太保李公墓碑》,可与此墓志对应。鸡田部落多为沙陀族人,何群政担任鸡田府部落长史,说明鸡田府中,也有一定数量的粟特人。
陈寅恪在《论唐代之番将与府兵》一文中考证指出,从唐到五代,都有不少粟特人担任将领。从墓志看,沙陀族进入山西时,有许多粟特人跟随进来。另外,何家父子俱为沙陀族效力,何群政的几个儿子都任沙陀政权的官员,先为沙陀族人李克用(李克用的墓也在山西代县被发掘,出土有墓志)、李存勖的后唐政权服务,后为粟特人石敬瑭的后晋政权服务{18},可见粟特人与沙陀族人关系非常密切。最有深意的,一是该墓志叙述后梁时的事情,却不承认后梁年号,一直沿用唐朝年号。但到了后唐、后晋时,却用上具体年号。二是比较而言,何家对粟特人石敬瑭建立的后晋政权情有独钟,所以何群政本来死于后唐,墓志中却别有深意地称他为“大晋故鸡田府部落长史”。
由上述资料可见,并州的中亚人相当活跃,有许多中亚人生于斯,长于斯,甚至老于斯,葬于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中亚人长眠在晋阳,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从虞弘的葬式来看,他们既保留了原来的传统文化,又吸收了汉文化的部分内容。
参考文献与注释
① J.Lemex,“Central Asiansin Sixth-Ceatury China:Azoroastrian Funerary Rite”,Iranica Antiqua,XXX,1995,pp.179-190。
② 希罗多德著、王以铸译:《历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292页。
③ 龚方震、晏可佳:《祆教史》,第72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年。
④ 林悟殊:《中古琐罗亚斯德教葬俗及其在中亚的遗痕》,《波斯拜火教与古代中国》,第88页,新文丰出版公司,1995年。
⑤ L.V.Pavchinskaia,“Songdian Ossuaries”,pp.20-224;转引自荣新江《中古中国与古代文明》。
⑥ 罗二虎:《汉代画像石棺》,巴蜀书社,2002年;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文物出版社,2000年。
⑦ 王银田、刘俊喜:《大同智家堡北魏墓石椁壁画》,《文物》2001年第7期。
⑧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大同雁北师院北魏宋绍祖墓发掘简报》,《文物》2001年7期。
⑨ 张庆捷:《北魏宋绍祖墓两处铭记析》,《文物》2001年7期。
⑩ 王克林:《北齐库狄回洛墓》,《考古学报》1979年第3期。
{11} Wu Hung:A Case of Cultural Interaction:House shaped Sarcophagi of the Northern Dynasties. OriEntations May,2002.
{12}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太原南郊北齐壁画墓》,《文物》1990年12期;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市考古研究所:《太原王家峰北齐徐显秀壁画墓发掘简报》,《文物》2003年第10期;王银田、刘俊喜:《大同智家堡北魏墓石椁壁画》,《文物》2001年7期。
{13} 周伟洲:《隋虞弘墓志释证》,荣新江、李孝聪主编《中外关系史——新史料与新问题》,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247~258页。
{14} 王仲璋主编:《汾阳博物馆唐代墓志选编》,山西古籍出版社,2010年。
{15} 殷宪:《〈唐石善达墓志〉考略》,荣新江主编《唐研究》,2007年。
{16} 文博:《大晋何公墓志》,《山西文物》1982年。
{17} 《旧唐书》卷38《地理一》,第1416页。
{18} 岑仲勉:《隋唐史》第五十二节《沙陀之起并辨石晋不是突厥族沙陀》,认为石敬瑭是粟特石国人。何氏死于后唐而立《大晋何公墓志》,与此应有一定之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