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瞬间转成一片哀伤:怕是不行了。上星期,我们才去看过他。
只是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
他就那么安静的躺着,眼窝深深的陷进眉骨里。怎么能瘦成这样?黄得极不正常的皮肤下,仅剩下筋脉和突出的骨骼。象荒瘠的沙漠表面,砾石或枯枝,都是死亡的痕迹。
才打了安定睡着,疼得厉害,只能靠杜冷丁捱日子了。他母亲轻声说,生怕惊醒了他。白发凌乱的在耳边战栗。
象一座颓废的山,她呆坐在床边,的眼里已没有泪,怕是流光了吧,现在只是一片空洞,是对生的绝望,死的漠然。
我静静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妈,您就别伤心了,自己也要保重身体。
这是什么世道啊,让我白头人送黑头人。她在我怀里悄声呜咽,声嘶力竭却如洪水倾泻,感觉她的指甲深陷进我的皮肤里。是一种多么巨大的痛苦,这样的伤痛我却无法分担,只能让她依靠,任她发泄痛哭。
我轻轻拍她的肩膀,却无言以对,只说:没事的。
不能做肝移植么?我问医生。傅彪也做过肝移植,虽然最终还是离开了,却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医生默然摇头:没有用,癌细胞已经都转移了。病人现在只有70多斤,而且这两天出现黄疸,估计……他停顿下来,后面是死亡的预告。多么无情的职业,断人生死,毫不留情。
还有多久?我狠心问。
最多半个月吧。他默然摇头。
窗外几只麻雀掠过,远处仿佛有雷。雨却不曾落下来。生的轮盘已刻上了最后的一圈,象手中的仅存的沙,看着,看着,在指间无所眷恋的流走,却无力挽留。
一如我手腕上那几弯半月形指印,暗红如血,却必慢慢褪去。
回到病房,许飞竟醒了。看到我,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极轻的一抹,几乎感觉不到,皮肤打着摺堆在鼻颊两边,因为枯瘦的缘故吧,除了眼里,笑意还是那么熟悉。
鼻头一酸,我应该怎样面对?
侧头掩饰着坐到床边,握他的手,冰凉如风化过后的岩石,贫瘠只剩石砾。怎么会弄成这样?我说,一低头,泪水滴落。
呵,哭什么,人吃五谷生百病,只是我运气稍微差了些。他动了动,想坐起身来。
忙按住他:别起来了,好好躺着吧,就这样说话。
终于又看到了你,真好。他反手握住我:我这个人,运气一向不好,工作平庸,婚姻失败,连性命,也比别人短上一茬,上辈子,一定做得坏事太多。
他望着天花,声音极平淡,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一边回忆,一边叙述。
母亲侧过头不忍再看,泣不成声。
这辈子,我有三个幸福。第一,生在妈妈身边;第二,能够和你结为夫妻。
抬头看他,黑洞般的眼窝里,却有微弱的火焰,跳跃如烛。
第三.他缓了口气:能够再看到你,我已经万死不辞了。
我抹掉眼泪强笑:我每天都来看你。
他叹气:前段时间,我心里很不好受,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怕没有机会亲口再说一次我爱你。呵呵。他咳了几声,嘴角扯动了一下: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如梦呓般,反复的念,纵然不舍,已是无奈。
别说了。我喊,喉咙被堵得死死,几乎不能言语。泪水在脸上恣意的横流,却洗不走一丝哀伤。
别哭。他轻轻摇我的手:我喜欢看你笑,那样才是我喜欢的李雯。
终于忍不住,扔下他掩面跑出病房,放声大哭起来。那个人,承载了我的太多,那些爱恨交织,如今就要消逝去了,不能再提及。
车外风雨飘摇。
初夏的天气,原本不应该有这样的雷暴,这般动人心魄。始终不能忘记病床上枯黄的脸,如山一般向心头堵来。这个世界太多意外,太多不可预的安排。原本遗忘的,却再次被重提,又戏剧化的再次消逝。
那块伤疤已经结痂,不料仍然会隐隐作痛。
明天约了去非凡照相,要改期吗?林少锋开着车,目不侧视。
愣了一下,我答:为什么要改期?又问:你怎么不问医院里是谁?
他轻轻一笑:如果你想告诉我,一定会说的。从你的表情,那个人或许很重要。他伸手拍拍我:心情不好,怎么能照下你最美最开心的样子呢。
深深呼了口气倒在椅背上,只觉得心乱,如纠缠不清的一团细麻。难道一定要这样,才算是认可他的背叛的惩罚?一定要离得如此的近,把死亡的气息留存在衣裳上。我宁愿那天没有去看楼,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至少,可以活得轻松一些,坦然一些。
看看林少锋,不想欺骗他,于是说:是我前夫,肝癌晚期,快死了。
他哦了一声,再无话。
下车时,他俯身过来亲我额头:想开点,生老病死,原本就是我们不能控制的。明天就不照相了,我通知他们延后吧。
谢谢你。我感激的说。他的体贴,柔得如水一般。
做这个决定,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我知道,那只是因为记忆,因为存在,因为我生命中流去的那一段岁月。
买了一大堆点心,牛奶,蜂蜜。到了收银台才想起,原来,他什么也不能吃了。不禁一阵神伤。又一样样退回原位,最后只称了桃子。他爱吃水果,尤爱桃子,一口气可以吃去6、7个。还振振有辞:杏伤人,桃胀人,李子树下埋死人。可见桃子是个好东西,可以饱肚子的。
桃仍夭夭,斯人却要逝去了。
他果然高兴:原来你还记得。
我笑笑不语,拿小刀削掉皮分成几小块,一点点喂到他口里。他现在几乎没有食欲,疼起来更是滴水不进,能吃一点东西已是难得。
这些天,你也累坏了吧,来来回回的跑。他说。
感觉不出,或许是刻意不去想日子,甚至不敢看表,那都是在提醒我他的时日无多。
没有了,我又没什么事,在家也是闲着。我故作轻松。又插了块桃子递到他嘴边。吃下几块,他摇头:够了,唉!真的不行了,半个桃子都消灭不了。
我心忽然被揪起,有股刺痛瞬间蔓延起来。咬咬牙笑道:不要这么说,医生说了,要少食多餐。等会再吃吧。
小雯。他叫。
我一震:什么?
抬头看,他的眼神竟清亮之极:谢谢你,这辈子,我是还不了欠你的债了。
眼睛突然有酸涩的感觉,连忙侧头:还什么还,你不欠我什么。
面对死亡,还有什么我不能释怀的。
说不定明天就死了,下辈子吧,下辈子,要是我还能找到你,一定好好报答你。
你能不能不说这些屁话,非得让人难受才好吗?我火了,粗话脱口而出。曲尚未终,脆弱成丝的神经已陡然断裂,慌乱里我口不择言。
你能怎么报答?结草衔环?我冷哼:下辈子,我连自己是人是草都还不知道,你凭空许什么诺。
把提醒铃放到他手上:我去洗手间。
站起快步走出病房。我不能让他看到我的恐惧,每一刻,都噤若寒蝉。
掩面坐在长凳上,心里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茫然。通道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一个老人佝偻着从面前走过,留下一阵微弱的呻吟声。
忽然听到有人说:我知道,他是骗了你,但人死为大,你就不能原谅他吗?何况,他的钱,已经被你拿得差不多了。
很熟悉,象是许飞母亲的声音。她在和谁说话呢?
循声看去,拐角的地方,真的是她,拿着电话,一脸的无奈和哀伤。
妈。我走过去。
啊?李雯!她一惊,神情惶恐。
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不过是拿我做幌子。所以,我这样对他,一点不觉得理亏。那女子抬臂斜坐着,婉转的手夹着支细长的烟,指甲鲜艳的蔻红。虽然不在是舞女,
听到许飞母亲的话,心里顿时疑虑重重,强行夺过电话,终于说动这个女人出来见面。有些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只是,想搞清楚一些事。我尽量的控制自己,把声音放平静。心里有些隐隐约约的影子,却抓不到边际。或许,这个女人,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无所谓的事。
他的病,什么时候开始发作的?之前,给你说起过吗?
过年后就住进医院了。她翻了下白眼:明知道要死的人,还来害我。
我问:你的意思是……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来找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得了绝症。王八蛋,骗我骗得好苦。
心里猛的一道闪电掠过,生疼生疼的。连忙用手使劲捂住嘴,才觉得手竟冰凉如铁。一口咬上去,全然没有半点疼痛感觉。
哼,他一直喜欢的都是你。和我好,不过是要激你和他离婚,却把我拿来玩儿。那女人说到这里,眼圈竟然微微泛红。她,也是爱他的吧,之所以卷款离开置他于不顾,应该是伤到了极点。这个世界,原本就不会有没有根源的恨。
他的愚蠢,轻率,却毁去了两个女人的一生。
结婚以后,我就都知道了。不过,我没有你那么傻。那女人咯咯笑起来,鼻翼两侧却有珠光闪动:我和别人好,把他的钱都拿走了,我要他死也死得不舒服。
她是可恶的,甚至让我齿冷,却不能憎恨她,同为女人,她是我们之中最可悲的一个。是一枚棋子,失去用途以后的一粒弃子,立在哪里,却等不到别人的裁决。
我喃喃说:谢谢你,没别的了。他的医疗费用我会给,你就不用管了。
起身离开,她在身后冷笑:也好,办离婚的手续都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