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孔子居陈①,去,过蒲②,会公叔氏以蒲叛。蒲人止孔子,谓之曰:“苟无适卫,吾出子。”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子贡曰:“盟可负耶?”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
【冯评】
大信不信。
【注释】
①陈:春秋时诸侯国。姬姓国。临近楚国,曾为楚所灭。
②蒲:春秋时诸侯国。
【译文】
孔子离开陈国后,带着子贡等人前往卫国。经过蒲地时,正碰上公叔氏叛乱,蒲人将孔子等一行人团团围住,对孔子说:“只要你不去卫国,我们就让你平安离去。”迫于眼前情势,孔子只好与蒲人订下不往卫国的盟约。孔子等人出了东门后,却立即转往卫国。子贡问孔子:“订下的盟约,可以不遵守吗?”孔子回答说:“在受胁迫的情况下所订的盟约,神明是听不见、看不到、不承认的。”
【冯评译文】
宣扬“王道”主张是大信,对蒲人的承诺是小信,大信不受小信约束。
【心读】
孔子曾说:君子无信不立。孔子又说:大信不信。难道说圣人也有自相矛盾的时候?或许是孔子他老人家一时的疏忽,忘记了先前曾说过的话,这才出现了前后的不一致?
答案很简单,非也。
孔夫子讲的君子无信而不立,是从个人修养上谈问题。正直的人应该讲求信用,说到做到,这样才能与人建立起信任,才能不断完善自身修养,达到儒家界定的道德规范。只有建立起守信的自我形象,才能获得周围个体对你的认同,这可以划归到儒家的“修身”范畴中去。
而孔夫子讲的大信不信,是从治世角度来切入问题的。儒家追求的是个人的功业和对国家的贡献,也就是说儒家是积极参与社会的,有别于道家的出世。儒家常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王道,有时就必须采取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比如说可以为了“大信”而不受小信的约束,这是一种战术思想。孔子被迫与蒲人订立盟约,可以说是立了小信,那么为了赶到卫国,为了王道,孔子只好不遵守自己的诺言,背叛了盟约,这就是为了王道、为了大信而放弃小信。实际上,这是一种政治策略。
那么,从儒家思想自身特点出发,考察一下大信不信的由来,能使我们进一步加深对儒学的理解。
儒家经常会把自己的一些观点主张或是道德规范,人为地分出层次。我们知道,儒学实质上是一个以伦理为本位的思想体系。在它的体系中,存在着层次的划分。我们知道的“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稀声”“大象无形”,都是层次划分的表现。实际上,“大信不信”中的“大信”也是“信”的高层次境界。这与前面提到的“大智若愚”等是一而贯之的,都是在谈事物的至高境界,越是高深的境界就越平常。在“忠孝”这一儒家核心伦理思想上,自然也有高低层次的区分。“大孝”是对国家、民族、是对君王的忠诚孝顺,而一般意义上的“孝”则是对父母的孝顺。儒家意识中,“大孝”超越“小孝”,经常会有人为了对君王的“孝”,而牺牲了对父母的“孝”。有句古话: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王的地位高于父亲,自然要优先考虑对君王的“大孝”。当然,有时候“忠孝不能两全”,指的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为了国家献身,只能暂时舍弃对父母的“孝”。儒家思想是主张积极入世的,建功立业自然是摆在首要位置,但也并不是鼓励舍小就大,“忠孝不能两全”本身就是一种无奈,是两难选择。选择国家,则舍弃小家;选择小家,又只能放弃国家。在集体利益和个人利益发生冲突时,古人早就给我们指明了如何作出自己的选择,只不过这种高尚的情操是脱胎于封建思想罢了!
那么,是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高的层次呢?既然儒家把这些道德规范分出了层次,也就意味着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登临高的层次。可以这样讲,根据境界的高低,人为地假定了两种不同素质的人群——普通人和“非常之人”。正所谓“非常之人”常有非常之举,在一套伦理标准中,划分出两种层次,而高层次的标准,只有那些“指挥超群、修养极高”的人才能做到。
“大信不信”不是指任何人的不守信用,更不能成为不守信用的理论根据。“大信不信”指的是为了王道而不受小信的约束,它是相对于不讲信用来说的,是指为了高尚的事可以暂时不理会原有的承诺。对于任何人来讲,只要你为了高尚的事,就可以说是“大信不信”,但若是高尚的人为了龌龊的事而不讲信用,我们是不会认同的。
古人推崇讲“信义”之人。儒家尤其推崇“信”,《论语》、《孟子》中都多次提到“信”。儒家信奉的五种道德规范“仁”“义”“礼”“智”“信”,就包含了“信”。“信”经过儒家的推崇,渐渐成为全社会共同遵守的道德规范,豪侠重“诺”,正所谓“一诺千金”。
然而,在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中有一家自觉地把“大信不信”应用到自己的理论和实践中去,这就是纵横家。纵观史书,见于史籍的纵横家们的言行,无不映射着“大信不信”的智慧光芒。
纵横家中提出“合纵”的张仪,在楚怀王时代曾任秦国的丞相。为了拆散齐国和楚国的结盟,孤立楚国,削弱六国的力量,他派人向楚怀王许诺:如果楚国背弃与齐国的盟约,并与之断绝交往,秦国就归还以前夺取的楚国汉中之地六百里。愚蠢的楚怀王见利忘义,竟然按照张仪的要求,与齐国断绝了往来,背弃了两国的盟约。但是当楚怀王派使者去接收汉中之地时,张仪却只承认曾经许诺归还楚国汉中之地六里,狠狠地骗了楚怀王一场。恼羞成怒的楚怀王出动倾国之兵进攻秦国,结果却被秦军打败,怀王本人也被秦军俘虏,成了阶下囚,楚军更是死伤无数。楚国国力越发衰落,从此一蹶不振。就在楚军出动之时,张仪派使者通知齐国,约定共同对付楚国,由齐国进攻楚国的边境,使得楚军腹背受敌,以至于大败。楚怀王为自己的不守信用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而张仪却于“不信”中获利巨大:不仅不费一兵一卒就拆散了齐楚联盟,为秦国扫除了隐患,更是在其后的战事中俘获了楚怀王,有了要挟楚国的人质,为秦国的东进、统一六国打下了基础。
如果单从信义角度出发,张仪不折不扣是个背信之人,他欺骗了楚怀王,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但从历史进步的角度来讲,秦国统一六国已经是大势所趋,也有利于结束常年的争战,使得百姓脱离战火,这是有利于历史进步的,是符合当时的形势需要的。
春秋战国时的纵横家们,利用自己的智谋,在各国之间奔走,或主张“连横”,联合六国共同抵抗秦国的进攻;或者是提议“合纵”,让秦国与六国中的一国或几国结盟,瓦解、拆散六国集团,进而各个击破,其间阴谋、阳谋迭出,在历史舞台上演绎着一幕幕惊心动魄、精彩纷呈的动人故事。其间,“守信”与“不信”交织,灵活多变的战略战术运用,让人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