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朱公①居陶,生少子。少子壮,而朱公中男杀人,囚楚,朱公曰:“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于市’。”乃治千金装,将遣其少子往视之。长男固请行,不听。以公不遣长子而遣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其母强为言,公不得已,遣长子。为书遣故所善庄生,因语长子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勿与争事。”长男行,如父言。庄生曰:“疾去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阳去,不过庄生而私留楚贵人所。庄生故贫,然以廉直重,楚王以下皆师事之。朱公进金,未有意受也,欲事成后复归之以为信耳。而朱公长男不解其意,以为殊无短长。庄生以间入见楚王,言“某星某宿不利楚,独为德可除之。”王素信生,即使使封三钱之府,贵人惊告公长男曰:“王且赦,每赦,必封三钱之府。”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千金虚弃,乃复见庄生。生惊曰:“若不去耶?”长男曰:“固也,弟今且赦,故辞去。”生知其意,令自入室取金去。庄生羞为孺子所卖,乃入见楚王曰:“王欲以修德禳星,乃道路喧传陶之富人朱公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赦,非能恤楚国之众也,特以朱公子故。”王大怒,令论杀朱公子,明日下赦令。于是朱公长男竟持弟丧归,其母及邑人尽哀之,朱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弟,顾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策肥,岂知财所从来哉!吾遣少子,独为其能弃财也,而长者不能,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怪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
【冯评】
朱公既有灼见,不宜移于妇言,所以改遣者,惧杀长子故也。“听其所为,勿与争事。”已明明道破,长子自不奉教耳。庄生纵横之才不下朱公,生人杀人,在其股掌。然宁负好友,而必欲伸气于孺子,何德宇之不宽也?噫,其斯以为纵横之才也与!
【注释】
①朱公:范蠡,春秋末政治家。字少伯,楚国宛(今河南南阳)人。越国大夫。曾助越王勾践灭吴。后游齐国,称鸱夷子皮。到陶(今山东定陶西北)后,改名陶朱公,以经商致富。
【译文】
陶朱公范蠡住在陶,生了小儿子。小儿子长大以后,陶朱公的次子杀人,被囚禁在楚国,陶朱公说:“杀人者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我听说‘富家子不应在大庭广众之间被处决’。”于是准备千两黄金,要派小儿子前往探视。
长子一再请求前往,陶朱公不肯,长子认为父亲不派长子而派小弟,分明是认为自己不肖,想自杀。母亲大力说情,陶朱公不得已,派长子带信去找老朋友庄生,并告诉长子说:“到了以后,就把这一千两黄金送给庄生,随他处置,千万不要和他争执。”
长子前往,照父亲的话做。
庄生说:“你赶快离开,不要停留,即使令弟被放出来,也不要问他为什么。”
长子假装离去,也不告诉庄生,而私下留在楚国一个贵人的家里。
庄生很穷,但因廉洁正直被人尊重,楚王以下的人都以老师的礼数来敬奉他,陶朱公送的金子,他无意接受,想在事成后归还以表诚信,而陶朱公的长子不了解庄生,以为他只是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而已。
庄生找个机会入宫见楚王,说某某星宿对楚不利,若楚国能独自修德,则可以解除。楚王向来信任庄生,立刻派人封闭三钱之府(贮藏黄金、白银、赤铜三种货币的府库)。
楚国贵人很惊奇地告诉陶朱公的长子说:“楚王将要大赦了。因为每次大赦前一定封闭三钱之府。”
长子认为遇到大赦,弟弟本来就当出狱,则一千两黄金是白花的,于是又去见庄生。
庄生惊讶地说:“你没有离开吗?”
长子说:“是啊。我弟弟很幸运在今天碰上楚王大赦,所以来告辞。”
庄生知道他的意思,便叫他自己进去拿黄金回去。
长子这么做,使庄生感到非常不舒服,就入宫见楚王说:“大王想修德除灾,但外头老百姓传言陶的富人朱公子杀人,囚禁在楚国,他的家人拿了很多钱来贿赂大王左右的人,所以大王这次大赦,并非真正怜恤楚国的民众,只是为了开释朱公子而已。”
楚王很生气,立即下令杀朱公子,第二天才下大赦令。
于是陶朱公的长子最后只有运弟弟的尸体回家,他的母亲及乡人都很哀伤。
陶朱公却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他一定会害死自己的弟弟。他并不是不爱弟弟,只是从小和我在一起,见惯了生活的艰苦,所以特别重视身外之财;至于小弟,生下来就见到我富贵,过惯富裕的生活,哪里知道钱财是怎么来的。我派小儿子去,只因为他能丢得开财物,而长子做不到,以致最后害死弟弟,这是事情的常理,一点儿不值得奇怪,我本来就等着他带着丧事回来。”
【冯评译文】
陶朱公既有明确的见解,其实真不该听妇人的话而改变主意,而所以改派长子,可能是怕长子自杀的缘故。临行前指示长子要随庄生处理,不要和他争执,明明已经讲清楚了,只是长子自己不受教罢了。
庄生翻云覆雨的才能不输于陶朱公,要让谁生让谁死,完全控制在他的手掌中。然而他却宁愿背叛好友,也一定要和孩子争这一口气,为什么心胸气度这么狭窄呢?唉!难道他认为,这样才算有翻云覆雨的才能吗?
【心读】
古语说:千里马遇见了伯乐,这是正得其所。知人是前提,那么仅仅知人,是不是就算是功德圆满呢?很显然不是这样!其实相对来说,知人也许更容易做到,但要做到善任,就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状态了!号称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一的曾国藩,在这一点上就做得比范蠡好得多。
曾国藩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他镇压了太平天国运动,成为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一。关于曾国藩在武功、文治方面的才华,我们在此不作分析,只是就他的人才观作一番引证,以说明“知人”更要“善任”这一道理。
曾国藩认为“国家之强,以得人为强”。他曾对胡林翼说:“墨观天下大局,万难挽回,侍与公之力所能勉者,引用一班正人,培养几个好官,以为种子。”1851年,曾国藩上过一封应诏陈言疏,奏疏中说:“今日所当求者,唯在用人一端耳。”基于这一认识,曾国藩在从政治军的实践中,逐渐形成了一套用人和育人的方法,这是其幕府人才兴旺的关键。
曾国藩对育人、用人极为讲究,他把它概括为八个字:“广收、慎用、勤教、严绳。”
“广收”就是广泛访求、网罗人才。曾国藩对人才的延揽不拘一格,不拘身份,“官绅并重”;不分区域,“江楚并用”;不分才大才小,“虽一艺一才,罔不甄录。”曾国藩幕府幕僚近500人,从其入幕途径来看,有的是曾国藩亲自物色,如郭嵩焘、刘蓉、黄冕、郭良焘、陈士杰、陈鼐等;有的是请人推荐的,如方宗诚、陈艾、吴汝纶、凌焕、冯悛光等;有的是毛遂自荐,如李元度、薛福成、张德坚等都是慕名投效而为曾国藩所赏识的。从这些幕僚的籍贯分布情况来看,除了湖南、安徽、江苏、浙江、江西、湖北等几个重点省份外,还有四川、广东、直隶、河南、山东、贵州、福建、陕西、甘肃、云南、广西、内蒙等省区。从幕僚的出身来看,有进士、举人、贡监生员,也有白身。所以,薛福成说曾国藩幕府“或聘自诸生,或拔自亩,或招自营伍,均以至诚相与,俾获各尽所长。”从幕僚来源、主僚私谊来看,有的是至亲好友,如刘蓉、郭嵩焘、郭良焘、欧阳兆熊、冯卓怀、莫友芝、胡大任等;有的是京城子弟,如李瀚章、李鸿章、李昭庆、罗萱等;有的是门生故吏,如庞际云、陈士杰、李榕、钱应溥等;有的是降职人员,如刘建德、林周培、秦豫基、程桓生、丁日昌等;有的是他幕幕僚,如李鸿裔、刘翰清、张裕钊、汪士铎等原为胡林翼幕僚,胡林翼去世后,曾国藩将其聘入自己幕府。可见,曾国藩广收博纳的用人方法,是其幕府人才群形成的重要条件。
“慎用”,按照曾国藩的解释,一是用其所长、尽其所能。曾国藩说:“虽有良药,苟不当于病,不逮下晶;虽有贤才,苟不当于用,不逮庸流。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犀牛不可以捕鼠,骐骥不可守阊。千金之剑,以之斫薪,则不如斧;三代之鼎,以之垦田,则不如耒耜。当其时,当其事,则凡材亦奏神奇之效,否则蛆锫而终无所成。故世不患无才,患用才者不能器使而适宜也。”也就是说,用才须用其所长,并且要用当其时,用当其事。这样,普普通通的人,也可以取得很大成就。所以,世间不怕无人才,怕的是当权的人不能恰当地使用人才。二是量才录用。无论是兵事、饷事,还是吏事、文事,只要有一技之长的,曾国藩都特别赏识奖励,量才录用。对长于治军者,便安置到营务处,使其历练军务;对精于综合者,便安置到粮台、转运局、筹饷局等机关,使其学习筹饷、理财、运输的工作;对善于创造者,便安置到制造局,做造舰制炮工作。务使人人能尽其用,用尽其才。他深知李鸿章、左宗棠等有全局之才,便向朝廷推荐他们为封疆大吏;他深知彭玉麟、杨载福等足智多谋,是良将之选,便让他们担任水师统帅;他深知鲍超文化不高,无谋有勇,就只让他冲锋陷阵,而不让他决策;他深知其弟曾国荃好强蛮狠,便让他围安庆,攻金陵;他深知丁日昌、容闳等熟悉洋务,就让他们办理中外交涉事宜;他深知李瀚章有理财之能,就让他担任幕府管家;万启琛廉洁仔细,便让他协理盐务;夏廷樾精明干练,熟悉两湖情况,便让他为总理粮台;他深知张裕钊、吴汝纶、薛福成、黎庶昌等才思敏捷,就把他们留在军中,既做秘书工作,又磨炼其学业;他深知王闰运才学高迈,但无意做官,不惯约束,就听其来去自由,保持密切联系。显然,曾国藩幕府中荟萃了当时一大批有高才卓识的人,但这些人又并非都是全才,绝大多数人是在某一方面有所专长,而曾国藩的成功就在于极大限度地发挥了每一个人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