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动地那年,我干娘七十八岁。在动地之前,村里干部就跟她打招呼,说她年龄大了,柳英儿也走了,剩她一个人,是把地分给铁锨,还是分给抓钩,或者他俩平均分了?
她说:俺谁也不给,自个儿种。其实,他俩都不想让她再种地,愿意凑粮食给她,凑钱也可以。她说,俺自己劳动自己吃,俺想咋吃咋吃,想吃啥吃啥,不看他们的脸色吃饭。
铁锨实在不想让他娘种地,就去杨寨找柳桂儿劝老娘。柳桂儿说,她何尝想让老娘种地啊,老娘吃的馍都是她送的,吃完了就不定去谁家蹭一顿,饥饱不匀的。她自己地里麦子,打好晒好都换成钱,装在兜里,说她要办她想办的事儿,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办了啥事儿?她还说:钱是主心骨,得把麦子换成钱,揣起来踏实。
铁锨一听,知道柳桂儿根本劝不动老娘。胡翠华出主意说,给抓钩打电话,让抓钩劝她,她最听抓钩的话。
铁锨就打电话让抓钩回来,说是分地哩,还得抓阄,你不回来不定分好分歹的。抓钩回来后,铁锨就跟他商量,说咱娘年纪大了,别让她种地了。让抓钩做她的思想工作。
抓钩跟他娘一说,她“嘿嘿”一笑说:你哥的主意吧?甭说了,俺心里有主意,自己的家自己当。你的地要是不种,俺替你种,跟人家种你的地一个样,要麦给你麦,要钱给你钱。
抓钩说:你要种,俺啥都不要了。
那不中。不要俺也得给你。
抓钩分完地就走了,孩子也都带走了,地就交给了老娘。铁锨因此还生他的气,本来叫他回来做工作的,不但没做好,反而把自家的地也交给了她。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种几个人的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办啊?
铁锨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果然,出了事儿。
那年割麦,她照例是头一个开镰。她开镰的头天就开始烙饼子。第二天一早,她拉上特制的架子车,放了一篮子烙饼,一罐子水,一个破席片,几根棍子,一块塑料布,叫上傻花儿下了地。那傻花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处女,因为从小害脑炎,人傻里巴唧的。平时爱去我干娘家,不会干活儿,只会吃饭。
我干娘叫上她,一是有个伴,二是想让她帮把力。到了地里,她先给傻花一个油馍吃,然后,她割一小片麦子,让傻花帮她搭棚子,准备夜战。
干了一天,我干娘累得不行了,就躺着歇会儿。傻花一看天色黑下来,就闹着回家,我干娘就哄着她,让她吃油馍。油馍吃罢,她还闹着回家,说她不回家她妈该打她了。其实,她也没有妈了,跟着她嫂子过活。她死她活她嫂子根本不管。她傻,不知道谁是谁,管她嫂子叫妈。我干娘说:俺跟你妈说过了,不打你,明儿咱再回去。明儿回去了,俺还给你麻花吃,还有卤鸡、烧饼夹牛肉。
中,俺妈说卤鸡好吃。
花啊,咱俩就躺下睡吧。你看这天多好,像个大铁锅。这满天的星星啊,跟一锅稠米饭似的。是天养着人啊,白天让你干活儿,黑介让你睡觉。一年四季啊,各有各的活儿,铺排得好好的。天上啊,有雨,有风,有露水;有雪,有霜,有冰冰;有月亮,有星星,有日头。要是没有这天啊,人就活不成。地也养人啊,种啥长啥,酸甜苦辣都从地里出,人吃的、住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也离不开地。依俺说,这天就是爹,地就是娘,天底下的人啊,都是一个爹娘,都是亲戚啊。你说是不是啊?
是。俺妈说的,是。
花啊,依俺想,天底下的人啊,都得报这天地的恩情。
报,俺妈说的,得报。
这万事万物啊,都通人性。就说这地里的麦子吧,咱下了一粒籽,它发了好多头,结下这饱盈盈的麦穗。那白蒸馍多好吃啊,每儿道俺看见白蒸馍就嘴里淌水啊,阳会儿随便吃,咱不光吃白蒸馍,还吃油馍、烧饼、麻花、卤鸡、大肉,想吃啥有啥,这日子都过到天上了。你看,人活着多好啊。那些个早早走的人,都没有福气,这都是命啊。
司令奶奶,俺吃油馍。
吃就吃,咱起来吃个饱。
就这么两个人在荡满麦香的田野里,在涨满丰收的黑夜里,在万物栖息的沉寂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油馍,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吃完之后,我干娘说:花,咱睡吧,天明还得起来干活儿哩。
其实,我干娘留下傻花,主要是这块地里坟多,紧(有鬼)。柳家集也只有她才叫得动傻花。她平时对傻花好,有点好吃的,都让傻花吃。傻花没有爹娘了,没人疼没人爱,跟舍孩儿差不多。她对傻花好,傻花才听她的。傻花除了在自己家外,待得最多的就是我干娘家了。那年的冬天,傻花的嫂子碰上我干娘,说:婶子,是你给花儿买的棉鞋、棉袄?
我干娘说:咋了?
不咋了,我随口问问,她傻里巴唧,也不知道是谁买的。我怕是那些个不怀好意的男人买的。你平时恁仔细(节俭),咋舍得给花儿买东西?
我干娘不置可否地说:好人多着哩,别把人都想恁坏。你心里好啊,想啥都好,自个儿也舒坦。
夏天她给傻花买了凉鞋、单衣,不让她热着。我干娘从来没有把傻花当傻子。她说:知道谁对她好的人,就不是傻子。不知道好歹的才是傻子。人群里有傻子,物件儿里没傻子。只要有个小命儿的东西,你对它好它就知道。就说这树吧,你给它吃喝,它就长得快。这母鸡吧,你喂它食儿多,它就嬎蛋多。
天色已放亮,我干娘就起来了,又开始干活儿了。饿了,就吃点油馍,渴了喝点凉水。傻花在一旁玩蛾子。玩烦了,就给她捆麦个子。
中午时,我干娘实在撑不住了,四脚摊直躺在地上。傻花一看,吓坏了。她上前叫:司令奶奶,司令奶奶。我干娘闭上眼睛没有应声。她一下子吓窜了。见人就说:死了,死了。人家就问:谁死了?
她说:铁锨,铁锨。
有人说刚刚还看到铁锨扛着铲子拿着镰下地,咋死了?
她说:他娘,他娘。
这时候,大家才明白,她说的是铁锨他娘。于是,就赶紧通知铁锨,去看他娘。跟他一起去的还有磱石、胡翠华、磱石的媳妇,一大群人。
到了地里,我干娘正像傻花说的,还在地上摊着呢。铁锨吓得差点摔倒:扑上去就喊:娘啊,你咋了?不让你种地,你偏逞强。
我干娘周围围了一圈人,都在不停地喊她。过了一会儿,她揉揉眼,坐起来了,“嘿嘿”一笑说:俺睡着了,您都来弄啥了?
铁锨说:吓死人了,不让你干你非干。
我干娘笑着说:还真老了,原先不知道累,阳会儿咋知道累了。论说,俺还小呢。
还好,一场虚惊。一圈人松了一口气,七嘴八舌地说:你干不动言一声,就恁些麦,谁不帮你割割?非得自己逞强。
铁锨说:娘,你回家吧,俺给你割,割完给你拉回家。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都走吧。俺能有啥事儿啊?累不死人。人该咋死一定的。俺的福还在后头呢,死不了。
胡翠华努努嘴,拉着铁锨就走了。铁锨招呼着磱石和他媳妇一起走了。
胡翠华跟铁锨说:你掏力也不落好。有那回,还不改啊?又对磱石说:前年,俺把她的麦子打好晒好,给拉到她院子里。她非得说少了几袋子,说她的麦子有数。你说湿麦子晒干还能不折些?她硬是骂了几天,说有家贼了。谁是家贼,还不是明着骂俺啊。你说,谁还敢帮她干活儿啊?
铁锨说:你就少说两句吧,老人嘛,老换小,心里想啥是啥,咱也不能跟她一样。以后咱老了不一定胜她哩。胡翠华说:胜不胜难说,反正不会跟她一样向偏,就逢着咱有劲儿。
我干娘打完麦种上秋,除了锄地薅草,闲暇时间还去柳鲜花家里,有产包就洗,没有就在她家里干点活儿,混碗饭吃。那天,周舟的媳妇芳芳说:司令奶奶,俺豆地里的草该薅了,咱俩去薅草吧。
我干娘一听有活儿干就来精神,说:中,去呗。
到了地里,芳芳把四垄,她把六垄,芳芳还是赶不上她。她往地上一蹲,左右开弓,呼呼地蹿到前面去。一趟子下来,芳芳被撇下好远,她回头又来接芳芳。
一上午,她和芳芳把一块地里的草薅完了,芳芳累得腰痛腿酸,我干娘竟然还是精神抖擞。
芳芳看她那精神头,就有些不服气说:司令奶奶,你咋恁大的劲儿啊?
俺身体好。俺还小着哩。
七老八十了,还小着哩。多大才算大啊?俺就不信你真不老。咱俩赛跑吧,赢了一只卤鸡。我干娘一听有卤鸡,疯劲儿就上来了,她说:赛就赛,谁怕谁啊。
芳芳气喘吁吁地早我干娘一步进了院子。我干娘才服气地说:岁数不饶人了。俺再小几岁啊,保证赢你。
周舟一问因由,笑了,说:司令奶奶,听说你能吃卤肉,你今儿输了,也不让你买卤鸡了。我领你去卤肉店,你能吃五斤卤肉,我请客。
我干娘一听高兴了,就跟周舟一起去了卤肉店。卤肉店的老板一听也来了劲儿,一旁煽动说:只要司令奶奶吃完这五斤卤肉,谁都不让你们拿钱,我请客。
五斤卤肉称好切好了,当然肥的瘦的都有,托盘端上来,放在我干娘跟前。我干娘说,你也调调啊?浇点醋,滴几滴香油,再洗几根大葱白啊。
老板说:司令奶奶,都说你最不讲究吃了,死猫六狗都吃,一有人请客咋讲究起来了?我听芳芳说,你从地里薅葱直接就馍吃,洗都不洗。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家里是家里,俺懒省劲儿。
老板笑眯眯地说:好,给你多放点味道。说着,就把卤肉端走,倒进一个铝盆里,放些香醋、味精、小磨油,又捏上一撮香菜。然后,捋了捋袖子,两只手下去操了操。操匀了,又放到那大托盘里,端了出去,放到我干娘面前说:司令奶奶你先吃着,我这就剥葱去。他剥好葱拿出来,又拐了回去说:还是给你洗洗吧。洗好了几根大葱白,也不切,放到一个大瓷碗里,端了上来。
你想,我干娘干了一上午的活儿,这会儿正饿,平时又爱吃肉,还不是跟饿虎捕食儿一样。只见她没有一颗牙的嘴巴,一鼓一瘪不停交换,你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咀嚼,反正她不停地往嘴里送肉。不多时,五斤卤肉就着几根大葱白全进了肚。
老板摇头叹息,死活不要钱。其实,他还多切了半斤哩。
周舟有言在先,只得掏了钱。我干娘掏出五十块钱说:您俩都别争了,俺自己掏钱,俺有钱。
周舟说:说好的我掏钱。
我干娘说:俺吃肉俺掏钱,不占你的便宜,俺就是让你看看俺这口福。
周舟知道我干娘的脾气,只好收起钱。出了卤肉店的门口,他说:司令奶奶,你可真能吃啊,我算服气了。五斤卤肉啊,打死我也吃不完,你一会儿咋就吃完了?要不是我亲眼看着,说破大天我也不相信。
就这俺还没有吃好哩。不怕你笑话,再有两斤也打不住,回家还得一个馍吃。
啊!周舟张开了嘴半天没合上。过了一会儿才说:司令奶奶,你成神了。我得向你学习,能吃,能干,心态好,身体好。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你整天都是想的啥啊?
想啥?还有啥想啊,俺的命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