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娘东游西逛,替这家干了替那家干,就是为了混碗饭吃,图个自由自在。她说,俺掏力吃饭,不丢人。
柳桂儿家里的老水羊(母羊)下了一对羊羔。她想,老娘闲不住,不如给她一只让她喂着,这样她有个事儿干着,也累不住。等水羊下了小羊,再还回来,杨振坤也不会说啥。
我干娘自然很高兴,牵着小羊和柳全智一起到处放羊。柳全智老伴走了,和儿媳妇不和,自己一个人过。柳鲜花让他住她家里,他死活不愿意,说不能让闺女养活。柳鲜花没法儿,买了几只羊让他喂着。
那天,柳全智和我干娘正在国道旁边坐着唠嗑。柳全智的几只羊和我干娘的一只羊在他们身边吃草。
突然,一辆大篷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两个人,走到他俩跟前,和气地说:大爷,您的羊卖不卖啊?
柳全智说:你看俺这羯子顶多钱?
小个子说:好,俺给你看看。俺一掂就估个八九不离十。
小个子就弯腰抱羊,抱了抱又放下,说,能顶个三四百文儿(元)。
柳全智说:俺指望五百块呢。
小个子对大个子使个眼色说:你掂掂,看能值多钱?
小个子就上了车,大个子抱着羊也上了车,大篷车箭一样窜走了。
我干娘和柳全智望着在眼前消失的大篷车,就像看魔术师表演一样,眼都没眨一下就完了。车呢?人呢?羊呢?咋变没了?
柳全智问我干娘:咋拉走了?
我干娘问柳全智:咋拉走了?
柳全智说:没给一个钱啊?
我干娘说:没给一个钱啊?
柳全智问:那一车都是偷的羊?
我干娘说:都是偷的羊。
柳全智梦醒一般,拍着膝盖哭道:俺的羊啊……
柳全智那个“啊”字未了,便嘴歪眼斜地倒在地上。我干娘一看坏了事儿,赶着一群羊去喊柳鲜花。
柳鲜花哭天抢地把老爹拉回家,挂了两天两夜的吊针,也没有留住老爹的性命。
柳鲜花的兄弟媳妇,一看她爹死了,自然高兴。她高兴的是公公的死跟她家没有关系,都是柳鲜花给她爹买羊造成的。只这一条,柳全智的一切丧葬费都要柳鲜花承担。周舟气不过,去了舅老爷家里告状。舅老爷说不下来,柳鲜花也只好认了。不管咋说,都是那几只羊惹的祸。怨不怨她,都不能看着自己的亲爹晾尸。她原本也没有指望那个混账的弟媳妇,就自己出钱,风风光光地把老人家葬了。
柳全智死后,我干娘不敢再去大路旁边放羊了,只在村头河沿有人来往的地方放。而且,天不黑就回家。
过了两天,磱石家的后墙挖了一个洞,他家的牛被人偷走了。偷牛的人用黑头套罩着头,只露两只眼。他用刀子压着磱石的脖子,威胁他说:“叽”一声要了你的命。磱石的女人说:俺给您二百块钱,别牵俺的牛了,俺指望它盖房子娶媳妇呢。小偷说:两千块,少一点也不行。
磱石的女人说:俺上哪儿屙两千块啊?
勒着她脖子的那个小偷,就紧了紧她脖子的绳子,磱石的女人便说不出话了。偷牛人把磱石两口子拴在一起,反锁着门牵着牛走了。
我干娘这一下可慌了。羊,成了她的心病。小水羊已经长大了,还怀上小羊,她想还给柳桂儿,又有点舍不得,喂那么大了,还没有见个“黑红面儿”。于是,整夜的不睡觉。夜里困了就吃麻花,麻花吃完了,又买了几箱方便面,不停地吃。吃着东西就不瞌睡了,只要不睡着,有个动静就能听到。
她实在熬不下去了,就把羊拴在腰里,又在脚脖子上打个结,迷迷瞪瞪地打个盹儿。
眼看我干娘明显瘦下去了。铁锨心疼他娘,对她说:娘,羊别喂了,你看人家的羊都偷了,你一个人不安全,俺也不放心。要不先在俺家里喂着。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冇事儿,俺看着哩。
你看着管啥用?你跟全智叔俩人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羊偷走,还是大天白(白天)哩。人家都不敢喂了,你找这闲事儿干啥?
停一段俺给你妹送去。
农村有种最原始的交易:以粮食换水果。一般夏季用小麦顶西瓜,秋节用玉米换苹果,一斤玉米,一斤半苹果。那段时间我干娘换了不少苹果,就是怕晚上没东西吃,打瞌睡。那天,竹篮子里只剩下一只苹果了,想再换些,也没有听到吆喝声。她一心一意听着换苹果的动静,原计划去集上买方便面也忘了。于是,竹篮子里就断了续,我干娘没吃的,觉瘾就上来了。
突然,有个蒙脸人拿着刀子正割她的脖子,我干娘拼命挣扎,叫喊。可是,身上像压了石头,动弹不了。她使劲儿一蹬,坐了起来,原来是魇着了。这一段时间担惊受怕的没睡好,才发生梦魇。她“嘿嘿”一笑,说:多亏魇着了,吓死俺了。
她想:也怪(挺)平和哩,这小偷那小偷的,都是自己吓自己,恁长时间了,也没见小偷啥样,还是再睡一会儿吧。刚睡着,就醒了,感觉好像有人捞她的脚脖子。她揉揉眼睛,顿时呆住了,后墙已经被挖开了。
我干娘迅速抱住了母羊,有人正在外边捞拴羊的绳子。那人喝道:放开手,不然杀了你。我干娘说,杀就杀,反正羊你不能牵走。那是俺闺女的羊,不是俺的。
俺才不管是谁的羊,只要是羊俺就要。偷羊的是两个人,一个从洞里钻了进来,拿着刀架在我干娘的脖子上。我干娘啥也不说,就是双手紧扣羊的脖子。另一个人强行夺羊,一捞扯羊就叫唤。小偷们实在无奈,哪见过这样油盐不进的老人,死都不怕,你拿她怎么办?盗亦有道啊,他们既然来了,也不能空手而返啊。
于是,出现了非常滑稽的场面:两个大男人,一个胖的,一个瘦的,就开始和她商量,让她把手松开。拿着刀子逼着我干娘的那个胖小偷说:你也知道俺这行的规矩,不管到哪儿都不空手。夺羊的那个瘦小偷说:干脆把她的头割了算了,也算没有空手。她想要羊,就不要头;想要头,就不要羊。任她选一样。
我干娘说:说啥俺也得要羊。
胖小偷说:你要是有钱也中,给俺拿几个钱,俺就走。
我干娘说:钱俺也没有。
瘦小偷说:杀了她算了。
胖小偷说:搜搜。
可是,她屋里哪有下脚的空儿啊。除了羊和她住的地方,就是一些柴火、破棉絮,有钱也搜不出啊。搜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点值钱的东西。
我干娘说:要不您把电视机搬走吧,正好坏了,拾掇不好。卖的钱也不够拾掇的手续费。俺前儿去卖了,人家不要。
瘦小偷看看那破电视,按钮只剩下一根小棍,不屑一顾地说:俺也不是收破烂的。
我干娘说:俺屋里就恁些值钱的家什。要,你就搬走;不要,算了。
瘦小偷沮丧地说:真是摸着姑子(尼姑)×事。
说着就开始跟胖小偷递眼色,做最后的努力,两人一起掰我干娘的手。我干娘的双手扣得铁齿一般,丝毫不动。强行拉羊,羊就叫唤。
胖小偷恼羞成怒,拿着刀子在她脖子上划了一个口子。于是,血就流下来了。他说:你松不松手,不松,真把头给你割掉。
瘦小偷说:别跟她说恁些,直接割掉算了。反正她不要命。
我干娘说:您说啥俺也不松。老天爷看着你,他让俺死俺就死。
胖小偷只是想吓唬一下我干娘,他也不想因为一只羊就杀人。于是,就把刀从她脖子上移到手上,在她手上划了口子。说:你松不松,不松,就从这割断。
我干娘说:你也是爹娘生养的。谁家里没有爹娘啊?你娘要是知道你干这事儿,心里不定啥味儿哩?你割吧,就当割自家亲娘,反正割自家亲娘不犯法。这羊是俺闺女家的,不是俺的。俺得还她哩。
大约有两个小时的光景,鸡也叫三遍了,两个小偷还和她对峙着,眼看毫无希望,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走时还狠狠地朝着水羊踢了几脚。
我干娘到底破了小偷的规矩。可是,天快亮时,水羊不停地叫唤。我干娘知道,可能是被踢落裹(早产)了。吃过早饭,水羊果然下了两只小羊,但是都没有成活。我干娘觉得老水羊没有偷走已是万幸。她觉得还是她有福气,虽然脖子上和手上被划伤了,都没有大碍,她还好好地活着。柳全智不就是因为羊偷走了才气死的吗?羊也没了,命也没了。反正已经偷走了,气有啥法儿?磱石家的牛也被偷走了,牛可是比羊值钱得多,他女人伤得比她还厉害,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啥事儿都是大小劲(大月小月)赶的。说到底,还是她命好。
我干娘喂了恁长时间的羊,两只小羊羔没有活,觉得实在可惜。于是,她压了一盆水,把两只小羊洗干净,开膛破肚扒出内脏,熬熬吃了。她说:权当割肉吃了。
过了几天,我干娘的经验在柳家集传遍。但是,却没有奏效。有几家的羊和牛相继被偷走,没有一家磕过小偷的。我干娘也不得不把柳桂儿的羊送走。炒老板“鱿鱼”炒老板“鱿鱼”
我干娘把羊送走之后,没事儿干就到处转悠。
那天,柳大牙家的保姆跟他女人生气走了,他好说歹说也没有留住人家。这是他家雇的第十一个保姆了。他一气之下,丢下瘫痪的老婆出来遛弯儿。上哪儿去找人呢?他只顾低头想事儿,差一点跟我干娘撞个满怀。我干娘“嘿嘿”一笑说:地上有大元宝啊。柳大牙一看是我干娘,苦笑道:啥元宝啊?我都愁死了。
啥事儿啊?
国强他妈不是得了偏瘫病嘛,雇的那个保姆家里有事儿走了。你知道她吃得胖,我一个人也弄不动她。再说了我也不会做饭,想再雇个人。咱这里年轻的都出去了,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真愁人。
我干娘一听笑了,她说:你要找啥样的啊?
还能找啥样的?能做个饭、洗个衣裳就中呗。
能做饭洗衣裳,也不难啊。
是啊,她那脾气不搁人,都换了十几个了。
我干娘和柳大牙说完话就回家了,一进家心里就像填了块砖头,她看不得人家有难处。这柳大牙的女人真可怜,老了老了得了偏瘫。按说她是个享福的命啊,柳大牙退休了有钱,他儿子柳国强又当着部长,闺女也是国家教师,女婿是乡里的干部,一家都吃皇粮,拿着银饷。钱是花不完,可是柳大牙的女人就是享不住啊,偏瘫了,有金山银山啥用?会做饭、洗衣裳?她也会啊,应该帮帮她。可是,她实在不爱做饭,自己吃都不想做,还能给人家做?反过来想想,都是老邻老舍,咋也得帮一把。过去,柳大牙也没少帮她,柳大牙的女人还张罗着给铁锨、抓钩说媒。人得知道好歹啊。
我干娘心里颠来倒去地思量着,去不去呢?去吧,柳大牙的女人脾气不好,搁不住人,听说保姆都换了一打了,她去了能伺候好她?不去吧,她现在也没事儿干了,柳鲜花那儿也没有产包洗了,现在都是一次性的,卫生院里统一供应,连打小针的针管子、吊针管子都是一次性的,省劲儿卫生,就是有点浪费。反正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谁看病谁掏钱,人家还都愿意使一次性的,不传染病。自己闲着也不帮人家,她心里过意不去。
柳大牙的女人脾气确实不好,不但难伺候,还爱摆架子。没病的时候,整天炫耀她家国强在县里如何如何,是书记、县长的贴心人,在陈州县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柳国强确实是个热心人,没少为乡亲们办事儿。他是宣传部的副部长,掌握着县里的喉舌,乡里的领导自然也是礼让三分。逢年过节时,不免去柳家集看看柳大牙两口子,说些客气的话。说有啥事只管言一声,乡里尽量帮忙。这原本是客气话,到了柳大牙女人那里,就成了炫耀的资本,没事儿就在街上晃,说谁家要是有难处了就跟她说,她去找乡里书记,书记、乡长都听她的。你想,柳家集出了恁些“人物”,还不都是黑河湾的(据说河拐弯聚风水)劲儿啊。我干娘想,她没病时都这样,一有病啊,脾气更古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