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翠华自进了我干娘家的门,就和柳桂儿唧唧喳喳地嗑架(吵架)。开始,我干娘觉得胡翠华不够贤德。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儿,我干娘就不喜欢这个儿媳妇了。当然,这种事儿都是互相的。那胡翠华也是爱摆理,给她的闺女儿子都说,他们奶奶怎么向偏了。听得多了,孩子也有偏见了,和奶奶就有了隔阂。我干娘心里明白也不说啥,亲不亲是他们的事儿,反正她和他们亲,隔辈儿亲啊。
胡翠华的女儿玲玲也十几了,不上学了,没事儿四处跑着玩儿。虽说她娘爱摆她奶奶的理,小孩子还是老往奶奶家里去,碰上好吃的,也过过嘴瘾。那天,玲玲又跑到她奶奶家去了,进了屋就去后墙的竹篮子里找东西吃。吃也吃罢了,我干娘就想让她干点活儿。
我干娘院子里攒了一堆粪,想让玲玲帮她送到地里去。玲玲说:奶奶,你别让俺送了,俺妈看见了又该吵俺了,她不让俺上您家来。你没看见俺是溜着墙根走的啊。
我干娘“嘿嘿”笑道:你娘不让你答理俺是吧?
哦。
她给你哥也说这话了?
哦。
好啊。你娘对你哥说就对了。不然,就没有接班的了。
接啥班啊?奶。
你哥以后有了孩子,也这样对他孩子说啊。你娘不也跟俺一样了。咱馍匠柳家到了你爹这辈子就坏了门风了。以后啊,得接着坏下去。
玲玲一看她奶奶恼了,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紧走了。
其实玲玲就是不想干活儿,这些话胡翠华未必就说过。胡翠华摆理也很正常,农村都是这样,儿媳妇们到一块儿摆婆婆的理,婆婆们到一起摆儿媳妇的理,不摆理才不正常。那胡翠华自然不脱俗套,她说过也许早就忘了。可这话经她闺女的嘴说出来,又到了我干娘的耳朵里,那就大不一样了。胡翠华虽说嘴赖些,在集上也不算太恶道,逢年过节的都让铁锨给他娘送些好吃的。
我干娘见玲玲走了,“嘿嘿”一笑说:谁都指望不上,还是自己跌倒自己爬。于是她就拉起车子送粪。我干娘干了一上午,一堆粪也送完了,回到了家里就不想做饭,揣上柳英儿给她送的馍出去了。
我干娘本想去柳鲜花家里串门儿,路过柳铁锨家时,就拐了进去。
胡翠华正端着碗吃饭,见她婆婆来了不打招呼,也不让吃饭。我干娘并不在意,她说:财儿他娘,起茶(开水)没?
胡翠华说:没有。
我干娘没接她的话,径直走到了堂屋里。掂起茶瓶(热水瓶)晃了晃,觉得沉甸甸的,就去厨房里拿了一个碗。
她从怀里掏出干馍,掰碎放到碗里,又到厨房里捏点盐,滴上几滴香油,自顾自地吃开了。
胡翠华一看坏事儿了,放下碗就想溜。
我干娘吃完饭,放下碗说:别走啊。说着掂起茶瓶走到柳铁锨家的大门口:俺今儿就跟你摆摆理,让大势里都听听。胡翠华知道她婆婆大战杨振坤的故事,一看这架势就毛包(害怕)了。她说:娘,你先歇会儿,俺叫您儿回来。
你不用叫他,他知道家门。我干娘把胡翠华堵在院子里,开始吆喝胡翠华。柳铁锨不知道咋回事儿,回到家里后被他娘骂晕了。听他娘骂了半天,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我干娘一下子骂到了天黑。天黑“收工”时还说,第二天继续“上工”。
胡翠华这回算是戳了马蜂窝,趁天黑悄悄地来到了她姑姑胡桂荣家里讨主意。胡桂荣知道我干娘的脾气,一时也没有了主张。
胡翠华哭着说:俺也儿大女大的,她再吆喝俺,俺就上吊死了。
胡桂荣劝道:她说是明儿还去,也不一定真去。
你还不知道她啊,她在杨寨闹了三天。那杨振坤到现在也不敢在她面前“叽”一声。
胡桂荣说:柳憋儿是指望不上了,俺去找柳圈儿吧。柳学习还是教书先生,兴许有主意。胡桂荣领着胡翠华来到了柳圈儿家里。柳学习正好也在,他大义凛然地说:明儿俺去,给她讲清利害关系,她也是个明白人,我平常还和她说笑话呢。
老柳圈儿“咳”了一声说:你去?你去跟人家去一个样。你以为你多大的面子?俺去都不一定中。
找柳学成吧。胡桂荣说。
柳学成?她不会把他当干部的。她认准的事儿啊,谁也拉不回来。
胡翠华急了,哭着说:俺死了算了。说着要出柳圈儿家的门。
柳圈儿这会儿卖起了关子,慢条斯理地说:兴许有个法儿管用。
胡翠华马上回来说:你说吧,叔,咋的都中。只要她不再吆喝俺了。
找柳大成。
柳学习说:柳大成因为开街的事儿跟柳学成闹翻了,发誓永远也不管村里的事儿了。
这你就不懂了,他那叫政治。他不管村里的事儿,个人的事儿谁要是请他,他还是乐得颠儿颠儿的,不过你得破费点。柳圈儿如此这般一说,胡翠华虽然觉得委屈,也只好应了。
第二天,柳圈儿坐上柳铁锨找的大篷车,来到了柳大成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柳大成果然很高兴地答应了。他其实也想出去走走,还有过去的老伙计陪着,有人管吃管喝,还有专车坐,正合他意。
柳大成、柳圈儿二人来到了柳铁锨的家,我干娘已经“上工”了,正大骂胡翠华呢。
柳大成说:锨儿他娘,你咋在这里啊?
我干娘一看人来得多了,更加有劲儿了,历数胡翠华的不是。柳大成毕竟是柳大成,虽说四个兜早已换成了夹克衫,当年的威严还在。他对我干娘说:锨儿他娘,你先歇歇,俺找铁锨有事儿。说着朝里喊道:铁锨,你出来一下,你咋不叫你娘进屋啊,在这摆啥理啊,也不怕人家笑话。家丑不可外扬,进院里去说呗。
我干娘丝毫不为所动,“嘿嘿”一笑说:路是弯的,理是直的,摆摆让她知道老是老,小是小。
柳大成并不接我干娘的话,等候铁锨出来。我干娘自然也没有再说啥,想着等柳大成走了再继续“战斗”。
铁锨急急忙忙从屋里出来,说:叔,你喊我啥事儿?
俺听说你放的还有毛主席像章?
哦。
给俺一个吧。
你要那干啥?
乡里的陈书记你知道吧?老陈书记的三儿子。锨儿他娘,你也认识老陈书记。他三儿子如今到咱张庄乡当书记了,那个罗书记调走了,说是升副县长了。陈书记有个爱好,就是收藏毛主席像章。前儿,他托学成捎话,说他爹还问你娘好呢。这不是镇上有会(民间集会)嘛,正唱大戏哩。学成说,陈书记说了,他家老爷子想请咱村里的几个老人去听戏。俺想着咱去了也得给人家带点啥见面礼吧?知道你这儿还有像章,就来找你了。
柳铁锨说:好,好,我拿去。我琢磨着这像章将来有用,都放着呢。
柳铁锨进院,柳大成说:锨儿他娘,人家陈书记请你看戏,你不去啊?还是《穆桂英挂帅》,县剧团的。你看学成还专门给咱派个车。你要是不去,老陈书记问起来,俺就说你在家里给儿媳妇摆理哩。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谁说俺不去啊。
柳铁锨拿来像章,递给了柳大成。柳大成说:铁锨啊,你娘去镇上看戏,你也不给她拿几个花费。
柳铁锨忙说:拿,拿,拿。从兜里掏出一卷子零碎的票子递给了我干娘。我干娘“嘿嘿”一笑收下了,随即跟柳大成一起上了车。
上了车,柳大成就继续让我干娘摆理。摆完之后,柳大成就说:锨儿他娘啊,不是我说你,恁大年纪了,还上啥劲儿?跟自己的孩子划不来。如今这日子好了,该享福了,你得好好地把身体养好,不能生气。
她说:俺才不生气哩。俺还小着哩,大福还在后头哩。
小着也有身体不好的,年纪轻轻得紧病的多得是。赵庄的赵大头,才六十一,和他孙子生气,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倒地上死了。年岁不饶人,可别上劲儿了。回来也不能再骂胡翠华了。胡翠华在咱集上也不算赖,比她浑的多了。柳全智的儿媳妇,连饭都不让他吃,骂她公爹跟吃家常便饭一样。鲜花还干着诊所,在街上也是脸朝外的人,她儿周舟也不是善茬儿,不也是没法儿吗?柳全智那一间小房子还是柳鲜花拿钱盖的。碰上那种人,你净能耐也没法儿。
俺不靠他们养活,谁敢给俺气受?
你是没有碰上那不论理的人,算你有福。
俺真是有福啊。不骂她了,放着福不享,跟她致啥气啊。
这就对了,你可真是个明白人啊。
我干娘说:不是俺非得骂她,俺就是让她知道,老是老,小是小。俺没养她,养她男人了。谁家的媳妇儿都是娶的,娶来了就是一家人。生生分分的俺不耐烦。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不能走岔了。
柳大成拉着我干娘在街上转了一圈儿,中午下了馆子,给她要了烧鸡、饺子,吃完之后,就问饭店老板:戏台在哪儿啊?
剧团还没来呢,得几天。
他们回到了柳家集,柳大成说:锨儿他娘,等剧团来了咱再去。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哪有啥剧团啊?俺知道您俩的点子,俺不骂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