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桂儿出阁不久,中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那天,柳抓钩所在的柳家集中学排球队,原计划去参加红卫公社中学生运动会。柳抓钩虽说脖子有点歪,排球打得相当好,还是主力。他们队被分赛区选入参加公社的决赛。这对柳抓钩来说也是天大的事儿,能上公社比赛,可不是凡人。那时去一趟公社,跟现在去一趟北京差不多。
一大早,柳抓钩就让我干娘给他烙两个饼子带上。他还想把罐子里的两个鸡蛋也煮了一起带着。我干娘的心动了动,却没有动口。其实,我干娘最疼抓钩,一是抓钩学习比他们几个好,二是抓钩脖子有点歪。一般抓钩的要求,她都答应。这事关两个鸡蛋的大事儿,她就没有答应。两个饼子烙好,烧锅的柳英儿想留下一个,我干娘自然不会答应柳英儿的要求。于是,柳英儿就在我干娘转身的当儿,硬是揪了一块塞进了嘴里。我干娘包烙饼时,发现少了一块,就问柳英儿,咋回事儿?
柳英儿说:老鼠拉的。
我干娘就在柳英儿揪下的那个豁上又揪了一圈,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说,真香啊。柳英儿说:娘,让俺也尝尝呗。
我干娘说:吃了长老鼠疮。我们那里有种说法,吃老鼠吃过的东西,长老鼠疮。其实老鼠疮是淋巴结核,跟老鼠一点边都不沾。柳英儿咽了一下唾沫说,俺不怕。
我干娘已经把烙饼包了起来,“嘿嘿”一笑说:你不怕俺怕,吃嘴精,得了老鼠疮嫁不出去。
一大早,柳抓钩就带着烙饼走了。他回来找到我干娘时,她正在地里翻红薯秧子。见了我干娘,柳抓钩就哭了。我干娘停下手里的活儿,诧异地说:抓儿,你咋了?不是比赛去了吗,咋又回来了?抓钩哭得说不出话,我干娘急了,劈头就是一巴掌:你哑巴了?受了欺负就知道回家哭。你是个死人啊?还打球员(运动员),狗屁。
柳抓钩哽咽着说:不是,毛、毛主席死了。柳抓钩的头上又是一巴掌,这回柳抓钩就急了,你打我干啥。真的。俺比赛都取消了,操场里哭成了一团。
这回我干娘没有再打抓钩,而是捂住他的嘴说:俺的儿啊,可不敢乱说,毛主席咋会死哩,说这话要蹲大牢的。
毛主席也是人,他咋就不会死?
毛主席他咋是人?不是,他咋……抓儿,咱回家说啊,咱回家,别让人家听见了。俺这嘴咋不当家了。她打着自己的嘴说。
柳抓钩又哭了。他说:人家都知道了,都上广播了。北京一街人都在哭,俺就是想哭啊。
咱回家,回家再哭。我干娘嘴里说着回家再哭,自己也把不住劲儿,鼻涕不住地吸溜。一进他们家的院,她就放声大哭:俺的葫芦哥啊。柳抓钩吓坏了,说,娘,你哭的啥啊。毛主席死了,你哭俺爹干啥?我干娘又哭:俺的毛主席啊。这回是她自己打住的,她说:俺咋觉得不对劲儿。抓儿啊,俺咋不会哭了?她长叹了口气,接着又哭:俺的那个天啊,毛主席啊,你走了俺咋过啊。她哭了一会儿,又停住了。她说:抓儿,你在家里哭吧,俺得出去,俺憋得慌。
你去哪儿?
别问俺。
我干娘出了门,直奔黑河滩,绕过小桥,来到馍匠柳家的老坟地。坟院一面种着芝麻,一面种着红薯。坟周围一圈空地,没种庄稼,那是留着每年清明节添坟的。坟上长满了杂草,几个坟头泊在庄稼地里,远处基本看不到坟头。我干娘望着一地的庄稼,还好,没有一个人影。她便坐下来,完全淹没在庄稼棵里,满眼撒去,只见头上的一片蓝天,当空挂着一片阴云。四周都是绿野,那里便成了她的王国了。于是,她双腿伸直叉开,双手拍地,扯开喉咙,痛快淋漓、自由自在地哭开了:俺的老爹爹(毛主席)啊,你知道俺阳会儿日子多平和啊,敞开门睡觉啊。俺的老爹爹啊,你死了俺咋过啊?俺的老爹爹啊……她先哭着毛主席,接下来不知不觉地哭她的葫芦哥、她娘,待所有的亲人哭完一遍,又和他们一起哭毛主席……
柳家集的上空再次飘荡着从馍匠柳家的坟院里传来悲壮的哭声,高亢而浑厚。当时,没人知道是我干娘。那声音经过黑河的回荡,变成了宏大的和声,像是一群人或者像一群鬼在号啕。
毛主席的死讯,迅速传遍了柳家集。馍匠柳坟院的哭声,便成了领哭,柳家集家家户户都加入了这悲壮的大合哭的阵容。于是,柳家集出现了历史上一次最为壮观的哭丧。这哭声竟然像炮弹一样,打碎了飘在柳家集上空的一片阴云,雨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这雨点使哭声更加悲壮凝重,好像上天也加入了哭丧的阵容。柳家集泊在一片湿淋淋里,不知道哪是雨水哪是泪水。
我干娘一身水湿地回家,胡翠华问她:娘,你咋弄一身湿啊?
老天爷的泪。胡翠华听惯了婆婆没有来由的话,也没有再问。就是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经常的事儿。
我干娘说完,又哭了。
第二天,柳抓钩和柳英儿一早就走了,说是学校组织学生去公社小礼堂参加毛主席悼念会。我干娘说:俺也去。
柳抓钩说:老师说,不准家长去。
你去你的,俺去俺的,碍你们啥事儿了?
您别给俺一路。
俺认识路。我干娘虽然嘴上这样说,还真怕人家不让进,就尾随着柳抓钩,跟着浩荡的学生长队进了小礼堂。小礼堂的祭坛上,摆着镶玻璃框的毛主席像,上面搭着黑纱,下面放了许多花圈。人流就围着祭坛转一圈,算是瞻仰遗容了。我干娘转着转着,实在是憋不住了,放一声长腔。于是,大家都停住了哭,也停住了转,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到她身上。一屋子祭奠的人骚动起来。这时,大家才注意到,一群学生中,竟然有一个老太太。她吓坏了,用手捂住嘴。可是,哭声已经传出去了,再捂嘴也枉然。她的身份随即暴露,两个公安神速而至,把她带走了。
两个人押着她刚出小礼堂大门,还没有进派出所的院子,就碰上公社大伙上做饭的老师傅。他看这妇女咋恁面熟啊?突然想起来了,随口说道:哎,这不是柳家集的劳模柳司令吗?你俩带她干啥啊?
可不是嘛,老哥,是俺啊。俺哭毛主席犯啥错了?你给他俩说说吧。我干娘忙不迭地说。
带他的人说:陈师傅,你认识她啊?
认识,认识啊。她一顿吃了俺十个大蒸馍啊。她可是当时全公社响当当的大名人啊,还是因为俺那十个大蒸馍出的名。
吃了八个,拿走俩。我干娘赶紧纠正说。
还是恁实在啊。陈师傅感叹道。
带她的人一看这种情况,就说:这里都是干部和学生参加祭奠的,全公社的社员都来哪儿挤得下啊。赶紧回吧,别瞎掺和了。
一连三天,我干娘无论是上工、做饭,还是干别的活儿,都在哭。就是笑时,眼泪也顺着脸流下来。这个从来没有被伤痛压倒过的农村妇女,被红太阳的陨落吓坏了。毛主席就像神灵一样长在她心里,比亲爹娘还亲,这绝对是最神圣最纯粹的感情。她对亲爹亲娘没有啥印象,可是她知道阳会儿的好日子都是毛主席给的。突然间,神话破灭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那个让她翻身做主、过好日子的人死了,她的心仿佛被揉碎了。伤痛像血液一样流经了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她的家人相继离去,她从来没有这样悲痛。人各有命,死是该死了。可是,毛主席不是正常人啊,神是永恒的,不会搅在常人的日子里,咋能冒不腆儿地死了?亲人没了,还有天、有地、有太阳,日子就能往前走。可眼下,天昏地暗,太阳没有了,这路可咋走啊?
她是一个农妇,不懂政治,只知道毛主席是她的大救星。救星没了,这日子还能过下去?队长不敲钟了,社员也不上工了。
不久,又传来打倒“四人帮”的消息。中国发生了很多变故,我干娘很恍惚,一愣一愣的,她想:不管咋变,日子还得往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