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柳桂儿睡到半清早也不起床,起床后还迷迷糊糊的。她娘说:桂儿,你不得劲儿(有病)吧?
柳桂儿说:有点不得劲儿,光想睡觉,不想吃饭,一吃饭就反胃。
你去看看吧。
我觉得也没啥大病,就是想吃点酸的。
我干娘说:从啥时候?
才两天。
你身上来了没有?
过十来天了。
我干娘抡起巴掌打在了柳桂儿脸上: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说,跟谁?
柳桂儿说:打死我也不说,我就在家里老死算了。
你自己挑三拣四怨谁啊?弄了这样丢人败德的事儿,俺看你咋有脸出门。
橘子来提亲时,我干娘正给柳桂儿熬药,柳桂儿死活不吃。她一气之下,自己端起碗喝了。喝完之后就吓坏了,这可是打胎药啊,柳大傻他婶子就是喝打胎药死的。
橘子说:婶儿,你不得劲儿啊?咋喝起药了?
我干娘说:俺这几天大肠火,拿了一剂中药泻泻火。
哦,那你注意点。柳桂儿在家吧?俺来给柳桂儿说媒的。
我干娘气呼呼地说:谁知道死哪儿去了。
橘子说:她惹您生气了?
惹龟孙生气。说完,我干娘“嘿嘿”笑。真是昏了头,自己骂自己。
橘子说:那俺先给你说说吧。那男的就是俺庄儿上的,叫杨振坤。你可能也知道,他爷过去开磨坊,除了有点成分高,小孩长得没说的。柳桂儿一看肯定相中。
我干娘说:中,中,中,成分高低都没啥,只要小孩好就中。俺就应了,你回去就给人家说,赶紧择日子过门,越快越好。
橘子说:婶儿,你咋恁着急?他家可是地主啊,你得征求一下柳桂儿的意见吧?中了,就让他们见个面。
柳桂儿听俺的,俺说中就中。你就说俺没有意见,嫁妆四大件一件不少,大箱子、方桌、椅子,外加一个盆架。
那天中午,柳铁锨回来,我干娘就跟他说,把院里的那棵大槐树出了。柳铁锨愣了半天,说:冒不腆儿(突然)地出树弄啥?这可是咱家的镇宅树啊。
啥镇宅不镇宅的,不就是一棵树吗?那是你奶奶不想让你婶子要树才说的。让你出你就出,别问恁些,日后给她几个钱算了。
柳铁锨更摸不着头脑了,问道:给谁钱啊?
你婶子。
咋又给俺婶子钱了?
这树本来就是你叔跟你爹他兄弟俩的,虽然分给咱了,咱也不能独吞了。
柳铁锨说,分家都多少年的事儿了,她又没有提过这树,你找恁些闲事儿干啥啊?不就是一棵树吗?
要不要是她的事儿,给不给是咱的事儿,这账先记住,日后再还。
柳铁锨出倒树,我干娘又让他找木匠来。铁锨笑了,说:娘,你犯神经了,这刚出倒的树,你做啥也不中啊,咋也得干干才能做。你究竟要做啥吗?
给柳桂儿做嫁妆。
柳铁锨说:柳桂儿还没有定亲,你给她做啥嫁妆啊?就是做,也不能用这湿木料。你恁急干啥?再说,这槐树做硬料中,还得有板料啊。
板料?对了,把咱自留地里那棵桐树出了,炕炕就能用。
咋恁急啊?多留她一天压塌咱家的宅子了?
橘子给她说了一家,俺觉得挺合适的。赶紧把她嫁出去,省得再和胡翠华叽叽嘎嘎地闲磕牙。俺不能看见她在俺眼皮子底下晃荡,女大不中留。
听说柳桂儿定亲了,胡翠华也很高兴,这大小姑子终于要出嫁了。但是,用一棵大槐树和一棵大桐树做嫁妆她就有些心疼。阳会儿,都是新事儿新办,嫁闺女,一个粪箩头,一把铁锹,一条手巾就打发了。谁家还要恁些嫁妆?又这么火烧火燎地着急,这里面肯定有啥事儿瞒着她。她知道她婆婆的脾气,说啥是啥,也不敢多问。
等到柳桂儿回门时,我干娘才算见到了女婿杨振坤。看到杨振坤,我干娘心里“咯噔”一下,这两人实在太不般配。就嘱咐柳桂儿,要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待人家好点。成分高不是他的错儿,你自己的事儿自己知道。
胡翠华也见到了杨振坤。她心想,这两口子恁不般配,怪不得她娘送恁些嫁妆,肯定是怕过了门闺女受人家的气呗。
其实,我干娘、胡翠华都不知道内情。
原来,自从胡翠华过门后,家里的活儿都由胡翠华干。柳桂儿和她娘的脾气差不多,爱干个体力活儿,不爱干家务。操持一大家子家务,也不是个轻活儿。胡翠华开始不敢说啥,时间长了就有意见,姑嫂两人就搁不上来。
柳桂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由于上次闹鬼,没几家说媒的。说的那几家,不是她嫌人家穷,就是嫌人家憨,或者嫌离得远,走亲戚不方便,高不成低不就地给搁下了。和她一般大的闺女差不多都出嫁了,她也不急不躁的。看胡翠华跟她过不去,就故意地磕着。她说,我自己挣工分,不吃你的不喝你的,多嫌我啊?我就是老死在家里,磨瞎你的眼。我干娘对她俩叽叽嘎嘎的磕架,不管不问,任其发展。闺女、媳妇都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肉,随她们的便。她只是着急柳桂儿的婚事,女大不中留,柳家集的风气不太好,万一闹出个什么动静的,可不得了。她叮嘱已经出嫁的橘子,有合适的操个心,给柳桂儿说个家。
橘子的婆家在离柳家集六里的杨寨。那天,橘子回娘家,照旧找柳桂儿玩儿,俩姐妹晚上睡一起,说悄悄话。橘子问柳桂儿咋还不着急出嫁,出嫁多好啊。出了嫁自己当家,还有个男人疼着护着,日子舒坦着呢。你在家里跟胡翠华也搁不到一块儿,赶紧找个家算了。柳桂儿说:俺找不到合适的。
橘子说:你想找个啥样的,俺帮你瞅一个。
找个长得排场的,看着心里适味儿。
橘子说:长得排场,俺那村里倒是有一个,人长得是没啥说的,十里八村也没人能比得上。哪天你去俺家,先看看,相中了俺就给你说,相不中就算了。
橘子走时,柳桂儿跟她娘说要去橘子家玩两天。我干娘虽说不乐意,橘子跟着也不好说啥。
橘子回到了家里,跟她婆婆说她的好姐妹来了,把家里的鸡蛋磕了两个,摊了一张鸡蛋皮,剜一些野菜,给柳桂儿包了顿素饺子。吃完饭,她领着柳桂儿去北大坑里洗衣服,告诉柳桂儿,那男的就靠着大坑沿住着。她们洗衣服正好路过他家门口,他家是秫秸夹的院墙,站在墙外边能看到院里的人。她说:你可看仔细了,年轻的那个,年纪大的是他爹。他娘没了,批斗她时上吊死了。
柳桂儿笑道:我就恁笨,还能看不出儿和爹。
他爹不显老相,地主家的少爷就是不一样。你见了就知道了。
她们走着说着,不一会儿就到了那家的院墙外。橘子往里一扫,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在捶布石上揳铁锨头。橘子就甜甜地说:振坤哥,吃罢没?
还没有,橘子啊,洗衣裳去啊?
俺走亲戚去了两天,他就换了恁些脏衣服。
有个媳妇就是好啊。你家的饭恁早啊,都吃罢了?
俺娘老早就做饭。赶明儿俺给你也说个媳妇,你可得好好谢贺俺。
那当然,买条二尺长的大红鱼,再给你扯件花布衫。杨振坤一听说橘子给他说媳妇,就凑到秫秸墙前跟橘子套近乎。橘子说:俺先去洗衣服了,马上该上工了,等俺瞅着合适的,就跟你说一个。
好,好,好,俺等着呢,谢谢你啊,橘子。杨振坤喜滋滋地望着橘子的后背,突然发现她身后还有一个女的,刚才只顾跟橘子说话,咋没在意她身后的那个人啊。橘子说的是不是那个女人?没有看见脸,就是个头小些。杨振坤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说:光想好事。还嫌人家个头小呢,只要是个女的就成。
杨振坤确实长得一表人才:大高个,细长条,俩大眼,双眼皮,白净皮,红嘴唇,跟戏里的小生一样。正像橘子说的,百里挑一,柳桂儿一看就相中了。
到了坑底下,橘子一边搓衣服,一边问柳桂儿:看清楚了吗?
看是看清楚了,人家长恁人彩,能看上咱啊?
橘子说:你就说中不中吧?
俺也不当家,得跟俺娘说说吧。他恁人彩咋到现在没有定亲啊,有啥毛病吧?
跟你说实话吧,他是有些毛病,不过也不能算他的毛病,是他爹的毛病。其实也不能算他爹的毛病,是他爷的毛病。
你绕了半天,说的是个啥啊?想急死我啊。
想女婿想疯了吧?他爷是个开磨坊的,攒俩钱就想买地。解放的前一年,地主都把地卖了逃了,他却觉得捡了个大便宜,使劲儿地买地。结果,地买好了,也土改了。福没享一天,却落个地主。不是他的毛病是谁的毛病?他自个儿落个地主还不算,弄得子孙后代都受连累。他要不是地主成分,咋会轮到你啊?
柳桂儿一听心里踏实了,他有这个毛病就好,这样就“王八眼看绿豆”,差不多了。心想,别说是地主,就是资产主义(资本家)也不算啥。她根正苗红啊,她怕啥。可这事儿不能跟她娘说,说了她娘肯定不愿意。她娘的思想多红啊,咋也不会同意她嫁给地主。
于是,她跟橘子说:这也不算啥毛病,俺也没啥意见,关键是俺娘不同意咋办?
橘子说:这事儿也不能瞒着你娘啊。恁大的事儿,要说也不是他的毛病,问题是咋给你娘把话说透。
柳桂儿说,我不要嫁妆了,俺娘能同意吗?
够戗。你娘可不是一般的人,她的脾气你比我清楚。她可不在乎嫁妆不嫁妆的,只要她认准的事儿,任谁也说不动。
柳桂儿说:你先跟人家说说,看人家有意见没有,反正他也看见我了。如果没有意见,半月以后你再回娘家,直截了当地跟俺娘提亲。
那我咋说呢?
如实说,成分高也给她说清楚,日后,她就不会怪你了。
你娘能同意啊?
这你就甭管了,你只管去说吧。
你又想啥鲜点子了?先给俺透透呗。
不能透,一透就不灵了。
跟你娘一得(一样),不着道。
柳桂儿跟橘子合计好了,就回家了。
回家后,想了这么个点子,我干娘就急匆匆地把她嫁给了杨振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