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爹死时,柳抓钩才四岁多。虽然过了四个生儿,还不会走路,主要是生活困难,奶水不足,营养不良,看上去像是一岁多。柳英儿也刚过两个生儿,躺在床上,猫一样地“喵喵”叫。
柳葫芦一死,我干娘的担子更重了,除了柳铁锨大点,还在上学,柳桂儿只知道和几个一般大的小闺女疯玩儿,也不济啥事。
柳桂儿没有上学,也没有上工,我干娘就让她在家里做饭、带孩子。农村都是重男轻女,柳桂儿出去玩儿都背着柳抓钩,把柳英儿放在家里。
那天,橘子找柳桂儿来玩儿。柳橘子背着她弟弟柳头,柳桂儿背着她弟弟柳抓钩,一起来到了黑河的河堤上。她们看到河堤上有很多的荠荠菜,放下背上的孩子,就去薅荠荠菜。柳头和柳抓钩在地上爬着玩。突然,她们听到了柳抓钩的哭声。柳桂儿就飞奔到柳抓钩跟前,只见柳抓钩满手是血,她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抱着柳抓钩到河里洗手,看到他手上割了一个小口子。她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流子捂在柳抓钩的手上,又回到他爬的地方,瞅瞅究竟是啥东西割破了他的手。她瞅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块碗碴子,上面还沾着柳抓钩的血。她抠出来,扔进了河里。
柳抓钩的手痛,不停地哭,柳桂儿就背着他不停地走着。橘子看柳抓钩不停地哭,就说,你走快点他就不哭了。
于是,柳桂儿就从河堤上往河滩里下,河堤高出河滩两三米高,从上到下,肯定得跑下去了。还真灵,柳桂儿背着柳抓钩从河堤上往下跑时,那柳抓钩像骑在马背上,很舒服也很有趣儿,他就不哭了。一上坡,他就哭。橘子看着觉得好玩儿,背着柳头也从河堤上往河滩里跑着玩儿。
她们俩一人背着一个孩子,比谁从河堤到河滩下得快。她们俩比着跑,背上的孩子比着笑。上坡时,柳抓钩也不哭了。
最后一次下坡时,橘子说,该放工了,咱得回家了。柳桂儿一想柳英儿还在家里,娘回来该吵她了,她一愣,腿脚猛软,一下子从河堤的半腰跳下去。柳抓钩就从她的头上飞了出去,幸亏被一个树茬儿挂住,不然只能到河里捞人了。
柳桂儿吓傻了,橘子也吓傻了,柳头吓哭了。柳头一哭,柳桂儿也哭开了。橘子清醒过来说:柳桂儿,你别哭了,赶紧看看抓钩有事儿没有。
柳桂儿也顾不上自己满嘴的泥巴,满嘴的血,还有两个不知道掉到哪儿的门牙,连骨碌带爬地抓住了柳抓钩。这回,柳抓钩倒是没有哭,他没有气了。
柳桂儿又咧开大嘴哭了。橘子还算清醒,她说:赶紧抱着他找柳大牙去吧。快点,走吧。柳桂儿飞奔去了医疗室,还没进门就喊:大牙叔,大牙叔,快救救抓钩吧。
柳大牙慌忙接过柳抓钩说:咋回事儿啊?
摔的。
柳大牙取过听诊器,放在柳抓钩的胸脯上,听了半天,一边吸溜着嘴,一边皱着眉头,柳桂儿一看情况不妙,就抓住他的胳膊哭道:叔,他没事儿吧?叔,俺求你了,救救抓钩吧。
柳大牙收起听诊器,还没有说话,柳抓钩就哭出声了。柳桂儿喜极而泣地说:好兄弟,你可醒了,吓死俺了。
柳抓钩只是哇哇地哭,却没有一滴泪,小脸苍白蔫巴。
柳桂儿说:叔,给他拿点药吧。
柳大牙说,没有炎症,也没有外伤,没有啥药可吃,你赶紧把他抱回家吧,注意看着点,估计没啥大事儿了。
柳桂儿就抱着柳抓钩回家,刚出了卫生所的门,柳大牙便叫住她:我给他包点惊吓散,王集我表哥家祖传的药剂,回去用温水化了给他喝。
柳桂儿喂完柳抓钩药,就把他放在床上,这一放不当紧,吓得她魂飞天外。柳英儿不见了,她一进家光顾忙着给抓钩喂药,没有在意柳英儿,放下柳抓钩才想起柳英儿来。她娘出门时还安排她别出去玩儿,看着他们俩。娘知道她一疯起来就没个头,啥事儿都忘。因为贪玩儿,不知道挨了多少打,就是不长记性。
柳桂儿这回可觉得天塌了,让她看孩子,一个摔得没气了,一个没有了踪影。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娘要是回来了,还不要了她的小命啊。忽然,她好像听到了响声,仔细一听,声音是从床底下发出来的,她连忙钻进床底下,果然柳英儿在里面。
柳桂儿把柳英儿抱出来,发现她的小手指露着白森森的骨头碴儿。她知道是老鼠咬的,只是不知道是柳英儿自己滚下去的,还是老鼠把她拉下去的。
柳桂儿赶紧找个布条子给她包上。
我干娘放工回家,柳抓钩还在哇哇地哭着,仍旧没有泪。柳英儿已经不哭了。柳桂儿抱着柳抓钩走着,抖着,啊哦着。我干娘说:抓钩哭啥了?
柳桂儿说:可能是饿了。我干娘做好了饭,喂他,他不吃,还哭。
我干娘说:不得法(有病)的吧?用手摸摸他的头,也不发烧。又问柳桂儿:屙不屙?柳桂儿说:不屙。我干娘说:后晌,你去医疗室给他看看。
吃过饭,我干娘就去上工了。柳桂儿就把柳大牙给的药又喂了一回。
我干娘下午放工回来,柳抓钩还在哭,只是哭的声音更细了,就问柳桂儿给抓钩看了没有。柳桂儿说:看了,药也吃了,没事儿。
柳抓钩哭了三天三夜,后来,就睡着了。他这一睡不要紧,模模糊糊地睡了十来天。我干娘也没有在意,只说,这孩子是撞见你爹了吧?俺给他悠悠“坠儿”。于是,她来到灶屋里,用线拴了一个铜钱儿,绑在一根筷子的一头,用手平端着筷子,下面是一碗清水。那铜钱就开始转悠了。我干娘说:是外鬼你就走个直线,是家鬼你就转个圈。那铜钱儿果真就转了圈。她说:是葫芦哥吧?是,你就再转几圈。那铜钱儿又转了几圈。
我干娘收起了筷子,走进里屋,捏了一撮面撒在那碗清水里。她嘴里说着:一碗面清水,送走家鬼。走吧,葫芦哥,你别缠磨孩子了,俺知道你喜欢孩子,你要是真心喜欢,就保佑孩子们泼泼辣辣。阴间跟阳间不一样,你不能跟他亲热,你得离远点。走吧,俺知道是你回来了,看看就走吧,别怪俺狠心。俺也不容易啊,别帮倒忙了。
柳桂儿看着我干娘“悠坠”(一种民间巫术),心里也像那铜钱儿似的,忽悠忽悠地转着。她不知道柳抓钩会怎么样,也不敢和她娘说出真相。她看着娘把一碗面清水泼在门外,就对着那碗面清水默声说:爹,你让抓钩快点好了吧,俺求你了。
陈州的巫术是有渊源的。西周初,陈胡公妻太姬尊贵好巫觋,歌之舞之,其民化之,境内祭祀渐起。这陈胡公本妫姓,有虞氏,名满,字少汤,系舜帝之子商均的三十二世孙。商朝末年,舜帝的第三十二代孙虞阏父投附了周国,担任陶正一职,他制陶的技艺极为精湛,博得了周文王的欢心。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灭商建周,追封先贤遗民时,把虞阏父的儿子妫满封于陈,国号陈,侯爵。按照宗法制度和胙土命氏的惯例,赐命其为陈氏,遂称陈满,谥号胡公,史称陈胡公(《国语》作虞胡公),为陈氏的得姓始祖,后由陈姓派生的姓氏有胡、田、袁、孙、王、车等四十九个。周武王并将长女太姬嫁给他。陈胡公墓位于陈州龙湖东南的南坛湖畔,是中国陈姓的祖墓。据史书记载,陈胡公墓是用铁汁浇铸而成,所以又叫陈胡公铁墓。现在的陈胡公铁墓是新加坡著名的企业家陈永和先生1995年捐资修建的,只是用像铁一样的灰褐色砖砌成了铁墓的颜色。陈胡公是陈国的开国始君,三千多年来,世界各地陈氏子孙纷纷前来祭拜。近年来陈氏宗亲会率陈氏精英多次来此祭拜。陈纳德将军的夫人陈香梅女士,也曾亲临陈州祭祖。
对于巫术的记载,还有清雍正年间《河南通志》:邑民“崇祭祀,多尚史巫,重丧葬,谨婚姻”。知道弦歌台吧?在陈州县城西南隅龙湖之中。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用于楚,则陈蔡勇士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困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后人筑殿宇祀之,这就是弦歌台。孔子困陈七日,弦歌不止,不是啥都没吃,而是靠龙湖里的蒲草根充饥。现在,陈州还有一道名菜叫“圣人菜”,就是当时孔子充饥的蒲根,不管是清炒或凉拌,那都是清香脆嫩,质地如玉,口感鲜美,回味无穷。据说,陈州县为了保护龙湖的自然资源,已经禁止采挖了。弦歌台原名“厄台祠”,嘉庆二十一年更名“弦歌台”,“文革”时期,曾作为关押犯人的看守所。后来复建,重塑孔子及弟子塑像。近年来香火渐盛,特别是高考前,胸怀大志的学子及家长,都前来朝拜祖师爷,以求得“状元及第”。还别说,真有去还愿的。我那个陈州高考状元的学生,就跟我说过,他也曾到弦歌台上过香。
扯得有点远了,再说孔子来陈讲学,主要有两个任务:一是治理淫乱,二是治理巫术。可见当时巫术的盛行。我们这里的巫术不但源远流长,而且层次很高。当然,到了民间,就不一样了。我干娘“悠坠”还是跟她婆婆学的。老太太走时没有给她留下啥遗产,倒是把这个“悠坠”用的铜钱交给了她。老太太去世后,我干娘有点啥事儿,就比葫芦画瓢地“悠坠”,觉得还很灵验的。说到巫术,真是很神秘的东西啊,如今太昊陵庙前,各路神仙都有。更有一些香客,在太昊陵前一待就是半个月,他们就在陵墙外,叠些金银元宝,还有在金箔纸上画了很多连自己都不认识的符号,初一或十五到陵前烧掉。
说来也怪,我干娘悠完坠送完鬼,柳抓钩就正常了。可是,脖子却歪了。我干娘问柳桂儿,抓钩的脖子咋歪了?柳桂儿说没有啊。哦,可能是睡落枕了,过几天就好了。
那天,橘子她妈见了我干娘,问抓钩没事儿吧?我干娘问啥事儿啊?橘子她妈就把那天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干娘。我干娘才知道柳抓钩的脖子为啥歪了。
回到家里,她一巴掌扇在柳桂儿的脸上。柳桂儿被打得莫名其妙,犟道:你打俺干啥?俺咋了?
你还有脸问俺,你咋了?我干娘拉过柳抓钩,指着他的脖子说:他要是找不到媳妇,你给他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