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娘随着赤脚医生柳大牙、民兵连长柳全智、生产队长柳全玉、副支书柳圈儿,还有生产队里的几个后生一起赶赴出事儿地点。倭瓜死后,柳全玉又当了生产队长。他曾经因为爱说讥讽话,被批斗撤职。柳大成有时候还需要借他的这张破嘴,说点不着道的,就让他又出来了。
远远地,他们看到那匹枣红马还在,马车还在,马车上的铁皮粪桶还在,粪桶里还有满满的一桶人粪尿。那匹枣红马还套在车辕里,连马带车都无精打采地靠在那棵大杨树上。马车的车厢里还有一把挖粪的马勺。粪桶的前面,有一个蓝布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层草纸,草纸里包着两根麻花。我干娘特意嘱咐他要捎回来的,我干娘一辈子最爱吃的就是麻花。
车和马都在,就是没有看到葫芦,待他们到了跟前,发现三米宽、两米深的官路沟底,蜷曲着一个人。那正是葫芦,光着屁股脸朝下趴着,身后还有一泡大粪。葫芦旁边不远处,有一个硕大的车轮胎。
他们下到沟底,葫芦早已冰凉。他们替葫芦把裤子提上,又把他抬到了架子车上。柳圈儿赶着马车,把葫芦拉回了家。
正像胡树山说的,飞来横祸。
葫芦从县城挖完粪,中午在副食品公司的食堂里要了五个烧饼,一碗羊杂汤。一碗汤喝完,又添了半碗,直吃得满头大汗。正是春天,在家里几乎没有吃饱过,这回正好过过瘾。由于吃得太饱,出县城不远,他就想解手,看着路上人来人往就忍住了。
葫芦打着饱嗝又走了两个时辰,便有了睡意。枣红马也慢了起来,葫芦心想,人真是个奢侈的动物,吃饱了就想睡觉。可是,他不能睡啊,怕拐弯时马不认路走错道。于是,他就抽了枣红马一鞭,喊了一声“驾”。那马也就放开了蹄子,“嗒嗒”地跑起来。马一跑,车就颠起来,已经隐去的“便意”又被颠了出来。他先放了一个屁,想着能挺就再挺一会儿吧,到家再解。可是,那大便像石头一样坠到了肛门。葫芦心想,算了吧,憋着也难受,不就是一泡屎尿嘛,也不能太计较了。他拉住缰绳,喝住枣红马,把马拴在树上。看看前后无人,便下到沟底。葫芦褪下裤子蹲着。他勾头揪着地上的青草,即便有人路过也不知道他在干啥,反正他不看人家,也当人家看不见他。
平时拉一泡屎很快,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有些肚子痛,就多蹲了一会儿。他拉完屎,准备站起来,听到了“嘀——嘀——嘀”的汽车声,想等汽车过去再起来。他怕人看见,用手又去拽那片青草。突然,他觉得一阵风刮过来,接着山倒一样把他拍在底下。
葫芦被飞速奔跑的卡车轮胎砸死了。肇事司机并不知道掉了一只轮胎,并且砸死了人,车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说来也怪,葫芦磨磨蹭蹭地等着,是不是就等这车轮胎呢?车跑那么快,咋就让葫芦撞上?除了“生死有命,福祸旦夕”的说法,还有别的解释吗?
一伙儿人把葫芦送回家,柳大成已经在我干娘家里等候。他们大队班子商量了葫芦的丧事,不管咋说,葫芦也是“因公牺牲”,大队决定给他做一副棺材,出一棵河堤上的大桐树,找人揳打一下,也不让我干娘管饭了,生产队里出工钱。
他们商量完,就各自领了任务去了。待人走完,我干娘才走近灵箔子上的葫芦,一声葫芦哥哭背了气。苦命的葫芦,从劳改场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本来不爱说话的他,更像一个闷嘴葫芦了。他除了又给我干娘留下两个孩子,就这样撒手而去。
我干娘哭了一阵葫芦,心里也算透了气。她擦干眼泪,起身张罗葫芦的后事。葫芦走了,她还有几个孩子,日子还得往前过。送了一个又一个亲人,我干娘更相信自己命大、福大。她和孩子要好好地活着,人啊,活着就好,活着啥都有了,啥都经历了。虽说“人死如灯灭”,可人死又不是灯灭。灯灭了还能点上,人死了就不能再活了。阴阳没有来回路,奈何桥上不回头。人只要活着,在人道上走着,就不愁没有好日子。
我干娘翻腾着箱子底下的几块钱,这是这几年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钱,准备翻腾房子,给铁锨娶媳妇的。柳大成家的房子换成了“瓦金檐”(屋顶的草下面缮几层瓦),柳大牙家的房子也翻腾过了。柳全玉也和窑厂说好了,准备着翻腾房子。街上的一些铺面也都翻腾过了。葫芦死了,房子以后再说,我干娘只留下一块钱,剩下的全用在葫芦的丧事上。她去集上扯一块蓝布,一块白布,给葫芦做了两件寿衣,剩下的又撕了几尺白布,给四个孩子做孝帽子、手巾、腰带。回来走到小桥上,又想起了一件事儿,转身返回去,到食品站割了一块“刀头”。拐到代销点买一个小瓦盆、一盘炮、几份子麻纸。这会儿她倒是不着急回去了,站在街上想想还有啥东西没有买。她想,还得再买一缕生麻,拴在孩子们腰上,这才叫披麻戴孝,按说单亲是不能戴重孝的。可是,葫芦一辈子不值啊,没等到好日子就走了,她得让孩子们给他穿上重孝。她边走边去摸腰,钱袋缝在贴皮的那层,摸了半天,又转身往家走,钱袋里已经没有一分钱了。她回到了家,打开老娘留下的那口板箱,拿出那块钱,迷瞪了半天,又放进去了。她说:葫芦哥,有做不到的,你就迁就着吧,俺娘儿几个还得往前过。俺知道你活得不值,可是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是自个儿当家的事儿。你走吧,咱娘、咱爹、倭瓜,还有那个短命的柳能得,你若碰上她,也招呼一下,总是咱柳家的人。你们人也不少,有做伴说话的,就安心吧。
那时候,正值“破四旧,立四新”,我干娘搞这一套属于封建迷信。柳大成提出要办革命化葬礼,馍匠柳的孝子一律戴黑袖章。“摔老盆打柳幡子”都属于旧风俗,要破。柳大成站在我干娘的院子里,看到墙上的大红“忠”字,心想,要论忠心,任谁也比不上我干娘。看着那几个戴着孝的孩子,他叹了一口气,就凭这一点就得批斗她。他转脸朝外望去,前面是民兵连长柳全智家的后墙,墙上是红漆写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他想:思想是思想,人心是人心,人心都是肉长的,葫芦一辈子够窝囊的了,连死都恁没成色。不能再为难柳司令了,谁都有苦有难的时候,五谷庙里若是没有那个菜团子,就没有老娘的命了。于是,他走出了我干娘的家。
我干娘听党的话,按照柳大成的吩咐,让铁锨把老盆悄悄地摔了,柳木幡子扔了,白孝布都换成了黑袖章。但是,丧事终究是丧事儿,再革命化死了人也不能笑吧?也得哭几声吧?按说葫芦有儿有女,出殡时就无须我干娘出面了。再说了,我们那儿有规矩,夫妻一般互不送殡。当时,柳铁锨也十六七岁了,完全可以主事儿了。可是,几个孩子和爹的感情淡漠,都不哭。倭瓜家的两个孩子,一看他自家的儿女不哭,他们自然也不哭。馍匠柳家这么多孝子,都不哭还算什么出殡?
我干娘一看急了,随即扯了一个袖章戴上,就加入了送殡的队伍。月桂拉住她说:嫂子,你别去了。我亲娘也劝她说:咱这里没有这规矩。她说:“破四旧,立四新”哩。于是,她放声哭喊:俺的葫芦哥……抬棺材的人一看愣了,接着说,也是啊,没个哭的也不像个丧事,他儿女都全乎(不缺)。孩子们一看娘都哭了,他们也都哭起来了。送殡的人一听我干娘哭,都觉得葫芦死得惨,他们娘几个也实在可怜,都替他们伤心落泪。葫芦虽然赶上了革命化葬礼,但是,为他送行落泪的人也不少,他若地下有知,也该满足了。
更滑稽的是,我干娘为夫送葬,成了“破四旧,立四新”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