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干娘在日头地儿(阳光下)里给柳桂儿逮头上的虱子。她正专心致志地“咔啪咔啪”地挤着,前街的橘子在门口叫柳桂儿去玩“算子窑”。这是一种孩子们玩的游戏,地上挖了二十个小窑,一人十个,除了十个小窑用于游戏,还要在自己前面挖一个大的,盛上自己赢的子儿。子儿通常是楝枣儿,或别的什么圆圆的小东西。一般开始时,先打石头剪子布决定谁先丢,先丢的人抓其中一个窑的子,挨个儿丢进去,丢完了抓下一个窑的,如果是空窑,就吃掉空窑前面窑的子。只要中间隔着空窑,就可以连着吃。谁吃的子儿多,谁就赢了。先丢的那个,一定要算好,先抓哪一窑很关键,决定胜负。因此这游戏就叫“算子窑”。柳桂儿个头仿她娘,人却很精,“算子窑”算得好,都是她赢得多。所以,前街的孩子们都来找她玩儿。
我干娘听到了橘子叫,并没有停下来,边挤边说:你俩别光玩了儿,拾柴火去吧。路上的叶子都落了,拾回来烧锅。
橘子说:你找谁啊?
我干娘这才抬起头发现门口站了一个人,手里还掂着一个包袱。
来人说:锨儿他娘,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锨儿他爹啊。
我干娘只当是外地来的客人,葫芦穿了公社干部才穿的四个兜的褂子。这是柳家集第二件四个兜。他的头发也理成了平头。咋也不像从监狱里回来的。
我干爹在劳改场待了十一年。回到家时,我干娘就像他赶集将将回来,不惊不慌,不喜不悲。她“嘿嘿”一笑说:葫芦哥啊,俺还以为你是哪里的干部哩。劳改场里出来的,咋还穿恁“光棍”呢?接着就对柳桂儿说:你爹,叫爹啊。
柳桂儿怯怯地叫了声爹,我干娘接过葫芦的包袱领他进了屋。柳桂儿也趁机跑出去跟橘子一块玩儿去了。
葫芦回来后,除了口音有些改变外,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是不爱说话。他出去那么多年,说话就有了些洋腔,比如,把俺说成了我,把糊涂说成稀饭,把晚上喝茶说成了吃饭。我们那里吃晚饭不说吃晚饭,说喝茶。晚上见面都问:喝罢茶没?而不说吃罢饭没。传说一个知青到了我们那儿,开始是分到农户家里吃饭。吃晚饭时,管饭的人家去叫他“喝茶”。他心想,到了吃饭的时候不让吃饭,反叫去喝茶,就说不去。他一直等着人家叫他吃饭,可是,早等晚等就是没人来叫他吃饭,只好饿着肚子睡了。第二天,还是如此,他就纳闷了,难道这里的人都不吃晚饭吗?可是,明明看到炊烟袅袅,怎么就不叫他吃饭?一直过了三天,天天如此,他就去找队长,问为什么不让他吃晚饭。队长也很生气,就去了那户人家。那家人也很生气,说天天去叫他,他就是不去,反倒告恶状。说这些城里人难伺候,不愿意管他饭了。队长也没有办法,就另派了一户人家。这回,那个知青学刁了,不说不去,就问:你们怎么不让吃饭光让喝茶啊?那人笑了,说,喝茶就是吃饭,吃饭就是喝茶。乡里人都说喝茶,不说吃饭。那知青才知道冤枉了前一户人家。
葫芦回来后,就不再说喝茶而说吃饭了。就这个小小的改变,也足以让柳家集的人刮目相看了。不过,除了这些洋词儿之外,葫芦还是一个本分的农民。
倭瓜听说葫芦回来了,当晚就来看望哥哥。老哥俩感慨万千。葫芦说:不管咋说,咱家也出了个公家的人,俺这牢坐得也值了。当天晚上,倭瓜就去集上买了两斤羊杂,打了半斤烧酒,我干娘就把羊杂切切,和着一个大笋瓜炖了。她让倭瓜把月桂和孩子们都叫来一起吃顿团圆饭。倭瓜说:算了,她那张臭嘴,不定又胡咧咧啥呢。她吃不到东西,都是嘴的过。老哥俩半斤酒下肚,说起了老娘,又哭又笑的。倭瓜说:咱娘是被白蒸馍噎死的,总比饿死强。咱家蒸馍匠出身,咱娘也死到了蒸馍上,命啊。葫芦说:政府,我回来了,分配我干啥活儿呢?
倭瓜一愣,眼窝子又一热,动情地说:哥,说啥呢。你回家了,就不是专政对象了。你好好休息一天,柳家集的天下是咱馍匠柳家的。你休息好了,就和大伙儿一起上工,该干啥干啥,都知道柳大成冤枉了你。你不是五类分子。
记工员柳大傻听说葫芦回来了,也来看他。柳大傻处事精明,为人练达。他来看葫芦也不是一条。一是倭瓜当政,看葫芦等于看倭瓜;二是跟我干娘同台演出,出了事故她一个人担着;三是他跟葫芦原先就好,也知道葫芦进去冤屈。那时候记工员,可是比大队干部还吃香哩,你一年的口粮,全靠他的笔尖子划拉。他不给你少记,但可以给你多记。葫芦不在家,他也没少关照我干娘。葫芦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了,当下说些客气话。柳大傻就请葫芦去他家里喝酒。他家里也没有啥菜,一盘萝卜坎,几个蒜瓣,俩人就喝多了。柳大傻拉着葫芦的手,哭着说:兄弟啊,这些年委屈你了。闹得葫芦也眼泪汪汪地感激不尽。至此,柳葫芦和柳大傻成了体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