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召开“社办企业动员会”,要求各大队都要办工厂。倭瓜想来想去,也没啥厂子可办啊,咱农民就是种地的,会办个啥厂子啊?大炼钢铁那年,连“门鼻子”都炼上了,也没炼出个啥盘里名(啥名堂)。可是,上头布置了,就得干啊。于是,他就找柳圈儿商量,人家都干,咱总不能啥都不办吧?柳圈儿冬瓜般的头顶上,长着干草样灰白的头发。他动脑子时总是下意识地揪着头上那几根稀毛。他揪头发时,让看他的人胆战心惊,生怕他自个儿把那几根毛揪下来,成了秃子。倭瓜瞪大眼睛盯着他的头发,只听柳圈儿慢条斯理地说:要我说,现在洋碱(肥皂)正时兴,咱不如办个洋碱厂。
办洋碱厂,谁会啊?也得有设备吧。哪能是说办就办的?
柳圈儿说:俺去过县里的洋碱厂,其实就几口熬碱的大锅,估计也不太复杂。咱当然不懂,请个技术员不就行了?咱选几个年轻的后生,跟技术员当徒弟,过一段时间,咱就有自己的技术员了。
柳倭瓜一听也是,掰着手指一算乐了。不算别的,就一个柳家集每家每户都用,也差不多销完了,不用说全红卫公社了。
于是,柳倭瓜就和柳圈儿商量,让谁去郑州买皂锅和油脂、碱。柳倭瓜不好出门,就让柳圈儿去。柳圈儿也耍了一个乖,说让葫芦一起去吧。葫芦说,多去一个人吧,人多了好商量。他就建议让记工员柳大傻去。那柳大傻是个聪明人,办事周到,跟他出去大家省心。柳圈儿心想,也好,多去一个不就是多碗烩面、几个烧饼嘛,出了啥事儿也好有个照应。
于是他们三人就去了郑州。柳圈儿个小,胆小,心眼多。他让柳大傻掂着钱,他管着账,吃喝花费都由他说,他只管花钱,不管操心。反正葫芦跟着,花多花少倭瓜也不会说啥。
他们一早从陈州县城搭车,天黑才摸到郑州。到了之后先找家旅店住下,而后出去找家食堂吃点东西。第二天一早就找到了那家商业公司。柳大傻说,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先进去看看。
柳圈儿卷了一根喇叭筒递给了柳葫芦,柳葫芦说在里边戒了,现在不想吸了。柳圈儿吸了一根烟,又卷了一根,吸完了,还不见柳大傻出来,就跟柳葫芦说,咱俩搁一盘儿大方吧?于是就拾了一个坷垃画了五道棋盘,俩人“杀”开了。一盘大方下来,自然是柳圈儿赢了,柳圈儿还想再下一盘,柳葫芦绷不住了。他说:半晌午了,柳大傻也该回来了,要不咱进去看看吧。
他们进去问营业员:刚才来的那个人呢,油脂买好了没有?
营业员不屑地说:没有见人。
他们顿时傻了,明明进去了,咋会不见人?他们想,可能营业员没有看见,再问:这里还有其他门没有?
营业员不耐烦地说:没有,就一个大门。
天啊,他俩眼睁睁地看他掂着钱进的门啊,咋就没了人影儿?他上天了还是入地了?
柳大傻啊柳大傻,怎么就这样蒸发了呢?他们二人瘫坐在商业公司的大院里。营业员出来解手,看他们在那儿还没走,就起疑了,说道:你们要买啥啊?
他们说:不买啥。
营业员说:不买在这儿干啥?还不赶紧走,再不走就叫治安队来。
他们俩互相搀扶着出了商业公司,一出大门葫芦就哭了。葫芦一哭,把柳圈儿给哭恼了。他说:你哭个球,哭能哭出柳大傻来。柳葫芦说:是我让他一块儿来的,谁想他就没有了。
柳圈儿也没了辙,沮丧地说:咱再等等吧,说不定他拉稀冒肚了,腿脚抽筋了,一会儿就回来。柳圈儿和柳葫芦再也没有心思搁大方了,心里七上八下地闷头蹲在公司大门口外面,两眼紧盯着每一个过路的人,远远地看着不像柳大傻的,心想眼花了,到跟前就是了。远远地看着像柳大傻的,心想柳大傻你狗日的可回来了。总之,只要看见人,都当是柳大傻,当然都不是。是与不是像一把剪子的两个股,铰着他们的眼,直铰得他们两眼酸涩,也不敢眨巴一下。
从早到晚,俩人一动不动,水米没打牙,只希望柳大傻从天而降,只说他刚刚屙了一泡屎。老天爷啊,哪怕是他杀人了,放火了,偷了,抢了,只要露一面也好啊。哪怕是被汽车撞死了,只要有个尸首也中啊。柳大傻啊柳大傻,你个狗日的究竟上哪儿了?
天黑了,大门口那根电线杆上的灯泡,发出一束昏黄的光亮,把那一片照得混混沌沌。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柳圈儿说:葫芦,这“渣滓”早有预谋,咱怕是等不到他了。
葫芦说:再等等吧,要是他有啥事儿耽搁了呢?
他们就在那个大门口又等了一夜一天,确定不是柳大傻出了啥事儿,而是携款外逃了。那一千零八十块钱,可是全大队的全部家当啊。卖公粮的钱,卖树的钱,还有卖骡子的钱。在那时,这一笔钱可是天大的数字。
柳圈儿说:葫芦,咱走吧,等不到了。这“渣滓”说不定都到了美帝(国)了。他可把咱俩坑了。
葫芦死活不愿走。柳圈儿说:你不走,俺走。柳大傻那个孬孙走了,咱也不能死这里,就是死也得死在咱柳家集不是?回去吧,反正事儿已经出了,要杀要剐由他们吧。
柳圈儿从腰里摸出五毛钱,说,咱俩买个烧饼吃吃,我就剩下这几个子,搭车的钱都没了,回去咱得地坡蹦(步行)。
此时,柳倭瓜正跟请来的技术员在大队院旁边的仓库院里看皂锅支哪儿合适。他估摸着柳圈儿他们也该到家了,看好了地点,就让他们几个先垒锅台,他和技术员回到了大队部。他们刚进大队部,就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像什么东西落下来,扭头一看,魂飞天外,柳圈儿、葫芦双双扑倒在地,不省人事。他赶紧着人去喊柳大牙,柳大牙掂着药箱一路跑来,一看情况也吓了一跳。他掏出银针,照着他们的人中摁下去,又提捻了几下,两人才出了一口气。
随着这口气出来的,还有两人“哗啦啦”的眼泪。柳倭瓜就问:咋了?你俩回来了,柳大傻呢?他出事儿了?他们就把柳大傻怎么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的事说了一遍。
柳倭瓜顿时也傻了。
这可是他亲哥哥出的事儿啊,而且还是刚刚从劳改场释放回来的。这全大队人的汗水和心血都在里面,这回他可成了千古罪人。
还是那回来听戏的张山岭,带着两个派出所的人搞调查。处理结果:柳倭瓜开除党籍,柳圈儿留党察看,柳葫芦定为破坏分子。
至此,馍匠柳家的“江山”又回到了柳大成的手里。
柳大成上台的第二天,柳乔氏就串门到了我家里,跟我亲娘说,柳葫芦和柳大傻怎么黑了公家的钱,让派出所定为破坏分子。
我亲娘不相信,她说:葫芦不是那样的人,那柳大傻把他卖了,他还帮着他数钱呢。柳乔氏说:反正柳大傻跑了,让柳大傻去郑州的是柳葫芦,这么多人,他咋偏偏挑他去啊?再说,柳葫芦刚从劳改场出来,柳倭瓜就派他去出差,明显有私心,当干部有私心就干不好。这下倒好,连党都不叫(让)他在了,老百姓一个,还抢班夺权啊?
我亲娘只是应酬着,那柳乔氏和我亲娘说着话,眼却瞅着对面的柳葫芦家里。看我干娘从院子里出来了,就赶紧离开我家,迎面赶上我干娘说:锨儿他娘,听说葫芦回来了?咋不见他露头啊。
有病了。
怕是贪了太多的钱愁病了吧?
我干娘说:贪钱的是柳大傻。
还不是都一样,柳大傻跟葫芦是一伙儿的,反正是社员的血汗钱,不占白不占。
谁也没有想到柳大傻会跑,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尾(yi),谁也不能钻谁肚里看看。柳大傻是柳大傻,葫芦是葫芦。学成他舅爷还当过土匪哩,跟你家不是也没有关系?柳大成不是该当支书照样当支书?
柳乔氏一愣,像被人一耳光扇晕了,半天没有接话。清醒过来便恼羞成怒,骂道:铁锨他舅爷才是土匪。你胡吣啥?
我干娘说:铁锨他舅爷是不是土匪,俺不知道,学成他舅爷是不是土匪社员都知道。
柳乔氏已经很镇定了。她说:你说,谁知道?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就是诬陷好人。诬陷好人犯法。
我干娘就“嘿嘿”一笑说:啥证据啊,是不是你心里知道。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跟你说着玩儿的,咋恼恁狠啊,上家喝茶吧?
柳乔氏气哼哼地走了。
柳葫芦一病不起,他觉得自己遭啥罪都行,哪怕再进局子,只要不连累倭瓜。可是,偏偏连累了倭瓜,西院的月桂指桑骂槐地敲打葫芦,葫芦也只是在家里生闷气。倭瓜两口子为了这个党籍,接连不断地发生战争。当然,身负重伤的还是倭瓜。倭瓜没有了支书,就没有了底气,哪还是月桂的对手?
我干娘眼看柳葫芦病得不行了,就跟他说:葫芦哥,你说实话,你究竟知道不知道他要跑?
柳葫芦说:我要知道也不会让他去啊。我是有眼无珠啊,我,谁知道柳大傻是这种人,我把倭瓜也牵连了。
你要是心里无玄事,就跟俺去街上走一趟,咱去代销点称点盐。
葫芦说:我不去,我没脸见人。
你没偷没抢有啥没脸见人的?柳大傻不和你去,和别人去也一样会拿着公家的钱跑。他生就是个贼,不是跟着你才学坏的。他跑了,也怨不得你。
是我让他去的。
是你让他去的,大队班子也通过了。该出事儿的,不出这事儿,就出那事儿。人来世上啥事儿都会有。有罪受,就有福享,哪能净是好事儿?想享福必受罪,胡思乱想耽误瞌睡。
葫芦欷歔道:我这辈子有过啥好事儿啊?还不如死了干净。
你这人,也算见过世面了。咋恁想不开呢。人活着就好,苦过了知道苦味儿,甜过了知道甜味儿,累过了知道累味儿,愁过了知道愁味儿。死了还能知道啥?不就是这事儿嘛,反正柳大傻那龟孙是不会回来了。咱还得过咱的日子,日子好歹咱都得往前走。牛吃不了日头,你一个大男人,死啊活啊的,咋恁稀屎拉子(懦弱)。你要还是个站着尿的人,就跟俺去街上走一趟。
葫芦只好跟着我干娘去街上走了一趟,回来之后感觉就好多了。
从街上回来,我干娘去了西院。月桂正骂倭瓜呢。
我干娘说:月桂,你先别骂,俺问你,倭瓜咋当的支书?
月桂一下子被问蒙了,不知道说啥。我干娘说:还不是俺一出戏唱的,他才当了支书?这支书本来就不该是咱的,俺是一时糊涂唱错了,才歪打正着。依着说,俺唱了封建,就得挨批斗,倭瓜也不能当支书。是柳圈儿不愿意当,才轮到倭瓜的。他当了几年也就算了,你哥也不是有意害倭瓜。你骂倭瓜就能把支书骂回来啊?好歹咱还是一家人,闹家窝子让人家笑话。俺现在跟你说,这个理你得明白,命里该咋着是一定的。你要是还不明白,就想着倭瓜的支书是俺唱出来的,阳会儿不兴唱了,又回去了。你可明白了?再为这骂一回倭瓜,俺就不轻饶你。
说完,我干娘就走了。还真是,月桂再也没有敲打过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