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在温饱之后不会捕猎,他们可以跟他们的生活资料(角马、羚羊等等)近距离地共享阳光。就此而言,每个狮子所加于环境的改变都是极其有限的。
人类的欲望和需求远在温饱之外,一旦他们将这种过于奢华的欲望和需求进行文化的包装、价值的升华,他们就会格外迷狂。西班牙人在殖民美洲时曾说,咱们西班牙人有一种病,只有黄金能治好这种病。人类这种欲壑难填的贪婪病,使得他们无论是在饥饿之中还是温饱之中,每时每刻都怀有对财富、享乐、荣耀的高度渴望。
为了满足他们对于财富、享乐、荣耀的高度渴望,他们对于自然资源的攫取、对于作为他者而存在的大圈子群体的掠夺和奴役,永远没有止境。因此,每个小圈子、每个人所加于环境的改变、所加于他者的伤害,也都是没有止境的。
所谓人文文化,就是人类对于自己过于奢华的欲望和需求所进行的文化包装、价值升华。每一个建构人文文化的小圈子,都是为了用这种文化满足这个特定小圈子的利益和需求,而小圈子的利益与需求,不可避免地隐含着对于大圈子的掠夺与伤害。
所以,如果认为人文文化本身就是价值,如果认为人文学术体系具有普遍性真理,如果认为某个特定小圈子创造的人文价值适用于全人类,那是一种或者有意或者无意的错误信念。
为什么有人有意犯错?那是为了向大圈子推广自己小圈子的文化,并且将此种文化力量兑换成政治权力和物质利益。这种有意犯错也是人文文化的一部分,它的目的依然是指向权力和利益。
为什么有人无意间犯错?那是因为他在“政治推广”和“文化推广”的强大攻势下上当受骗。
为什么国家制度保护下进行的抢劫,在价值依据上与原始社会的抢劫存在着共性?那是因为,无论是在互不统属的氏族组织之间,还是在国家制度框架之中,都具有同样明显的群体区分,所有大大小小的群体所形成的关系,逃不脱小圈子与大圈子的关系模式。上文总结的“掠夺他者(大圈子)的财富和生命,成全自己(小圈子)的需求和幸福”的原则,在国家框架下,由于阶级分野十分明显,往往显得更加突出。
我们如果将括号内“大圈子”、“小圈子”替换为“多数人”、“少数人”,或者替换为“底层阶级”、“精英阶级”,就能更加准确地描述国家框架下的群体关系。
“掠夺他者(多数人)的财富和生命,成全自己(少数人)的需求和幸福”,或者“掠夺他者(底层阶级)的财富和生命,成全自己(精英阶级)的需求和幸福”,就是国家所奉行的价值原则。
一位意大利学者,对于人类社会由这种具有普遍性的群体关系、阶级关系构成的政治模式,作过精辟的总结。莫斯卡在《政治科学要义》中指出:“一切社会,从非常原始、文明尚未成形的社会,到高度发达、实力雄厚的社会,都会形成两个人群的集团,即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前一个阶级总是少数人,他们行使一切政治职能,垄断所有权力,享有权利带来的诸多特权;而被统治阶级在人数上处于多数,他们受到前一阶级的指导和控制,这种指导和控制有时通过不同程度的合法手段,有时则通过一定程度的专断和暴力手段实现。而这一少数统治者阶级在生活上则要靠被统治者阶级。”
莫斯卡的总结,有利于我们对人类迄今为止的政治实践进行冷静的思考。不过他的表述有点因果倒置,不是因为少数统治阶级承担了社会控制和管理的使命,而以被统治阶级的供养作为回报。事实是,少数统治阶级正是为了获得被统治阶级的财富,才以暴力加制度的方式,强行控制着被统治阶级的社会组织、生活方式和精神生活。
他们一旦获得这种控制权,他们的中心工作就是维护这种权力不要被被统治阶级所推翻。他们不但需要被统治阶级承认他们的权力和权威,而且需要被统治阶级心悦诚服地认可他们的道德优势、文化优势、血缘优势、神权优势(秉承天神之命)。
在制度框架成形之后,统治者的工作重点必须从制度建设向精神文化建设转移,因为只有从精神文化上驯服了被统治者,他们才会对统治集团那个小圈子虔诚崇拜,从而才会言听计从。
对于大圈子即被统治阶级的人群,从血缘、神缘、文化、道德、性格、习惯、智商、才能等等角度进行卑贱化的描述,让他们真心实意地承认自己只能做被统治者,永远不会产生有朝一日拔地而起成为统治者的妄念——一个社会的文化建设,只有达到了这种效果,才能保证长治久安,统治者的地位才会永远稳固,统治成本才会越来越低,以至于整个社会控制工程可以无限接近零成本交易,统治集团小圈子的利益才会最大化。
所以,无论是在巴比伦地区、埃及地区、希腊地区,还是在印度地区、黄河地区,一旦出现国家,就会在国家的鼓励下逐步形成一个庞大的神职人员群体和庞大的文人群体。二者相互配合,建构起的神学体系和人文学术体系,言说方式可能不同,但是目的是基本一致的,那就是论证当下统治集团的合法性,论证所有被统治者都应该接受当下圣君明主的统治。
要说区别当然也有。神职人员尽量建构世俗生活的卑贱和苦难,神的生活的高贵与光明,而统治集团小圈子乃是代表神来统治天下万民的,他们终将帮助天下万民进入神的世界,获得永恒的解脱与幸福。但是现在,也就是今生今世,你们只能忍受这卑贱而又苦难的世俗生活,最虔诚地给那个小圈子交税,交税越多越爽,得到神的拣选的希望就越大。
作为国家意识形态而享有统治地位的宗教,总是不知不觉地指向宗教提倡者的荣耀、权力和利益,那才是宗教的旨归。在犹太教中,我主耶和华的天国只向他所拣选的人敞开大门,对于他不拣选的人,他常常格杀勿论。耶和华本来就是犹太人的保护神,所以,犹太教毫不隐讳地将犹太人的荣耀、权威和利益置于中心位置。
当犹太教演变为基督教的时候,基督教毫不例外地将基督徒的荣耀、权威和利益置于中心。因为首先接受上帝拣选的,永远是一个小圈子。后来接受拣选的人越多,圈子越大,最初那个小圈子的荣耀、权威和利益就能最大化。
随着时间的发展,“最初那个小圈子”会演变为“掌握上帝解释权的那个小圈子”。谁能掌握上帝解释权呢,当然是宗教领袖和政治领袖。这两种身份有时是合而为一的同一个群体,有时是彼此合作的两个群体。
到这里已经解释清楚了宗教传播的奥秘。宗教传播跟信仰即使不是全无关系,也可以说关系不大,它跟权力和利益的关系是最主要的。由于任何一种宗教都是以某个特定小圈子的利益为核心的,传播宗教的过程,也就是扩大那个利益小圈子的权力与利益的过程。一种宗教统治的范围越大,它的核心利益圈所得到的权力和利益就越大。所以,宗教的建设与其他官方意识形态的建设,一直是国家生活中的大事。
与神职人员的宗教的建构和传播相对应,文人从事人文学术体系的建构与传播。基督教将没有皈依基督教的人称作不知道自己是有罪的罪人,佛教将没有皈依佛教的人称作没有觉悟的妄人。与此相对应,儒家文化体系将没有皈依儒家文化的人称作愚民,也就是化外之民。
每一种人文文化,都是由一个特定的人群建构起来的,建构这种人文文化的群体都会不自觉地以自己的文化为至尊,以建构这种文化的小圈子为至贵。对于此种文化之外的天下万民,也就是那个大圈子,代表这种文化之权威的人文学者们,一定会从血缘、神缘、文化、道德、性格、习惯、智商、才能等角度,进行卑贱化的描述。整个大圈子都是我们的他者,等着我们去教化、去改造。当我们去教化他者的时候,我们的荣耀、权威、利益都能得到落实。
任何宗教和人文学术,在现实的历史过程中,都是某个特定人群的权力和利益的体现。宗教和人文文化的传播,就是特定人群权力和利益的扩张。宗教和人文文化的最广泛传播,就是特定人群权力和利益的最大化扩张。
在宗教和人文文化的传播过程中,有意建构传播者(通常是莫斯卡所谓统治阶级)和被传播者(通常是莫斯卡所谓被统治阶级)在血缘、神缘、文化、道德、性格、习惯、智商、才能等方面的差距,将被传播者置于劣势和卑贱的地位,乃是为了为自己的宗教传播和人文文化传播制造传播的理由,也就是为自己的统治制造合法性依据。
事实上,某个小圈子在血缘、神缘、文化、道德、性格、习惯、智商、才能等方面,比所有其他圈子都更加高贵,而另一个或者一些小圈子在血缘、神缘、文化、道德、性格、习惯、智商、才能等方面,都比某个小圈子卑贱,这种情况从来不曾出现过,完全是强势群体为了建立稳固的统治权而虚构的谎言。
与此相关,无论哪个小圈子建构的人文文化,都是在整个大圈子的现实背景下构建起来的,其中虽然可能含有对于人性普遍特征的描述和理解,但是就其整体而言,只能是以该小圈子的利益为核心的一种精神化表述。没有哪个民族、哪个种族、哪个利益小圈子的文化,具有超越于其小圈子权力和利益的普世价值。任何文化企图从整体上强调自己的普世价值,都是为了让自己的利益普世化。
某个小圈子为了让自己的利益普世化,而刻意强调自己的文化是普世文化、自己的价值是普世价值,这恰是文化政治学的一点小奥秘。只有像中国五四时贤这样的精神崩溃的群体,才如此缺乏判断力,竟然看不透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