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采集和狩猎一样,抢劫也是人类早期历史上获得财富的最主要方式之一。
氏族时代,实行共产主义制度。每一个猎物都是全氏族共享,抢劫的财富,也是整个氏族共有。氏族成为利益圈的基本单位。在这种文化性格背景下,为了谋求本利益圈(本氏族)的利益最大化,天下所有氏族的所有财富,都是咱们潜在的抢劫对象。只要时势适合,便于得手,随时可以发起抢劫战争。
氏族成员对于他知识范围内的所有财富,怀有这样的观念:本氏族的财富当然是由本氏族的人享用,其他氏族的财富也应该最大限度地由本氏族的人享用。对于本氏族来说,其他氏族具有价值的是财富,而不是人。为了得到其他氏族的财富,就必须把其他氏族的人打死或者打伤,让他们失去阻碍我们掠夺这些财富的能力。
任何一个氏族的内部,都是很平等、很博爱、很珍爱彼此的生命、崇拜生命的价值。每一个生命的逝世都会引起强烈的集体悲伤,必须用最隆重的宗教仪式帮助他获得永生。
可是这些观念仅仅适用于氏族内部,对外并不如此。相反,其他氏族的人对于本氏族来说没有人文价值,他们的价值仅仅在于能够创造那些成为我们的战利品的财富。如果他们不予抵抗地将财富交给我们,我们可以让他们继续生活、继续创造财富。如果他们企图保卫自己的财富,我们就将他们消灭。
氏族社会的这种观念,可以概括为两个圈子。本氏族是一个小圈子,这不单是氏族成员赖以生存的依托,而且是氏族成员赖以体验生命意义、人生价值和荣誉的社会空间,所以,每个人都会自觉地维护这个小圈子的利益。所有其他氏族构成一个大圈子,那个大圈子是咱们小圈子生活的背景和条件,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可供我们取用,只要你有足够的暴力去掠夺、去屠杀。
采集和狩猎都有不得手的时候,而且此种生产方式不能使财富快速增长。其他无数氏族之中,总有一些氏族有剩余产品,如果他们能够匀一点给我们,我们就能不费辛劳地度过难关或者更上层楼。“匀一点”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人们只好在采集和狩猎之外,开辟第三种生产方式:抢劫。
在人类从普通哺乳动物发展为原始人群的亿万年中,地球上游动着千千万万个艰难度日的氏族群体,每一个氏族群体是一个利益小圈子,同时又被所有其他氏族群体纳入那个外在的大圈子之中。每个个人都只能在自己的小圈子中得到温饱、安全和荣耀,而他被其他氏族划入大圈子的时候,他就面临着潜在的危险和灾祸。
一个人能够猎获最多的动物,让他的血缘同胞拥有温饱和剩余产品,他就是这个集体中的大英雄。同样,一个人能够消灭敌对氏族人口,让自己的氏族获得安全,或者能够抢劫其他氏族的财富,让自己的氏族拥有更多的消费品和更广泛的利益,他就是这个集体中的大英雄。
氏族社会对他拥戴、敬仰、歌颂,他出征时为他祈祷,他死后为他超度,并在集体之中世世代代传唱他的英雄事迹和奋勇屠杀的传奇故事,最后将他神化,将他塑造成耶和华式的暴力神和保护神,这就是人类文化的起源之一,是人类人文价值的凝聚和形成方式之一。个体生命的人文价值往往是以这种方式体现并传承的。
生命个体的人文价值,在不同的人群中评价完全不同,通常完全相反。一个能征善战、为本氏族劫掠无穷财富的氏族英雄,在被劫掠的氏族看来,不过是个杀人魔王和劫匪。但是,每一个人都满足于本社会对于自己的敬仰与歌颂,而不在意其他氏族对自己的仇恨与诅咒。
可见,对于同一个人的价值的评估,小圈子和大圈子所给出的结论完全是相反的。价值冲突、评估冲突、文化冲突,都是利益冲突的表现。用一方的价值压倒另一方的价值,就是用一方的利益压倒另一方的利益。
“内修文明、外施暴力”是历史上所有政治实体的共同特征。
简单地说,每个小圈子建构的人文价值,就是让本小圈子的人活得更好,并设法让大圈子的人为咱们小圈子服务(为我们生产剩余产品)——或者主动,或者被动。
所以,人文价值并不是什么普泛的、神圣的东西,而是一个具有强烈政治倾向、利益倾向的文化观念。
说得更为抽象一些,人文价值乃是对物质利益的精神化描述。一个人之所以被某个人群歌颂,是因为他给这个群体带来了利益,他之所以被另一些人群诅咒,是因为他屠杀了这些人群的兄弟并掠夺了他们的利益。
对以上阐述,我们可以这样总结:氏族时代的人文文化,建构了小圈子与大圈子、少数人与多数人的利益关系与价值关系。每个氏族所信奉的人文文化,都是以自己小圈子的利益为价值核心,都想以最小人群,享用最大人群创造的财富,甚至支配最大人群的命运。大圈子人群的利益和价值,只能以小圈子的利益为标准予以评价和处置。小圈子内每个成员的温饱、痛痒、希冀,都能得到圈内人的关爱、尊重与呵护,即使他私念泛滥、恶欲膨胀、嗜杀成性,只要这一切是刀锋向外,也会受到圈内人的支持和颂扬。这种仁爱和温情感天地而泣鬼神。这是地球上诞生动物以来,所出现的最伟大的人文文化。
可是这种伟大的人文文化,仅仅适用于小圈子之内,大圈子人群则是成全这种人文文化和人文价值的材料,有时候以他们的财富为材料——比如掠夺他们的财富来充实小圈子的晚餐,有时候以他们的生命为材料——比如以他们作为牺牲来光大小圈子的祭祀仪式,有时候以他们的尊严为材料——比如让他们戴上枷锁,在暴力的看管下为小圈子服劳役。
也就是说,只要一个小圈子拥有暴力优势,他们掠夺了另一个小圈子的现成财富还不满足,他们还可以将被征服的小圈子成员俘虏过来,给他们戴上枷锁,让他们源源不断地为征服者创造剩余产品。
这种制度创新对于人类历史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人类的整个“文明史”就是从这里起步的。正是这种新的抢劫方式和奴役方式,迅速积累了财富,让小圈子的暴力能量越来越大,能够将征服和抢劫对象越扩越大,最后发展出使抢劫行为制度化、日常化的国家制度。
一个小圈子对另一个小圈子的屠杀与抢劫,存在着极大的风险,常常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价。在有些情况下,甚至胜负难料。如果将抢劫中的博弈也看作一种交易,那么这种交易是成本巨大的交易,有时甚至是亏盈不定的交易。
为了降低交易成本,人们绞尽脑汁寻找了新的博弈和交易形式。趁着某次得手的征服与抢劫,将未及屠杀的被征服者看管起来,让他们为征服者源源不断地生产剩余产品,这就无限扩大了征服战争的盈利,从而逐步将这种制度化、日常化的抢劫变成了零成本的交易。
但是,枷锁和看管依然需要付出成本,而且只能导致他者的服从。如果能够设法让奴隶对奴隶主小圈子(权力与利益主体)产生政治和文化的认同,让他自觉地服从管教、自觉地以小圈子的文化为文化、以小圈子的价值为价值、自觉地为小圈子的利益服务,那将会大大降低小圈子的政治成本。于是,将权力包装为精神化的产品,灌输给被支配、被奴役的群体,就是成本最低的统治方式。这就是我所说的文化政治学。
人文文化体系与文化政治学
国家制度保护下进行的抢劫,跟原始社会的抢劫虽然具有形式上的重大区分,但在价值依据上,显然与原始社会的抢劫存在着共性。它们共同的价值标准就是“掠夺他者(大圈子)的财富和生命,成全自己(小圈子)的需求和幸福”。
人类建构的这种人文价值,跟狮子的行为逻辑颇可一比。非洲草原上的狮子群落,一般是十来个狮子组成的家族。不同的狮子家族各有自己的地界,决不让其他狮子群落侵入自己的地界。在自己的地界上,所有的角马、羚羊、水牛、长颈鹿以及其他草食动物群落,都是这个狮子群落的“大圈子”,是他们捕猎和抢劫的对象。成年狮子对于嗷嗷待哺的幼狮的人文关怀越强烈,他们捕猎小角马的热情也就越强烈。与人类不同的是,狮子群落只将异类动物作为他者划入自己的“大圈子”,从来不将与自己发生边界纠纷的其他狮子群落列为捕猎对象。
人类除了将地球上所有的动物作为他者列为捕猎对象,还将“咱们”之外的所有同类也作为他者列为抢劫、屠杀、奴役的对象,有时候还将同类作为食物资源。
跟动物群落比起来,人类作为高等动物的优越性,主要体现在,能意识到的自身需求比动物更多,满足自身需求的能力更为出色,用来满足自身需求的资源和材料更为丰富。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不足以将自己从动物序列中超越出来。
真正使得人类跟动物产生区别的可能在于以下两点。
在小圈子之内,相互的关怀、协作、互助精神超过其他动物。一只狮子如果在捕猎角马时嘴巴受伤,捕猎成功后无法从角马身上撕咬进食,它就只能饿死。其他狮子只知道自己进食,而不知道撕下一块鲜肉喂给这位受伤的共同捕猎者。我们所熟知的人类对于生活共同体之内的同类决不会如此冷漠,而是具有十分发达的爱心和互助精神,由此创造的互助和奉献故事足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当然,一般而言,这一切都限于小圈子之内。这是第一点。
再说第二点。地球上大概只有人类有能力建构超越温与饱之上的生活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