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定格在愚昧深渊中的小说人物
那么,鲁迅是怎样在历史的宿命面前遭遇惨败的呢?这正是下面要讨论的问题。
我先表白我的观点,然后再做论证。
我认为,正是鲁迅这个一辈子都在猛烈批判精英意识形态、一辈子都在极力摆脱精英意识形态的追捕与制约的精英分子,用他的文学创作,最完整、最彻底地表现了五四时期精英意识形态的全部内涵。其他人物比如胡适,不能用文学意象和形象、只能用言论来表达精英意识形态,而言论所表达的内涵往往很单一。只有惯于运用形象和意象表情达意的虚构文学作品,才具有最为丰富的表现力,具有不断阐释、不断领悟的无限可能性。鲁迅在这方面颇有优长之处,所以他的文字对于精英意识形态的表现就更为全面。我将会结合《风波》、《故乡》、《祝福》、《阿Q正传》等小说作品,来论证我的这个观点。
鲁迅毕竟是一个跟“精英意识形态”搏战一生的高人,他对于精英群体用“愚民愚妇”来描述底层群体一直很有抵触,所以他经常用反讽的语气使用“愚民”这一类词语,用以表达他对精英群体的疏离和对于底层群体的同情。但是,当他必须严肃地表达他对于底层群体的认识和评价时,“愚”字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首选,就像它曾经成为孔子、韩愈、晏阳初、胡适们的首选词一样。
我们都知道,鲁迅是为了配合陈独秀、胡适的思想启蒙运动才提笔写小说的,在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的时候,他以一篇凝重沉痛的自序介绍他的写作意图。他从青年时代起就希望通过文学创作来改造“愚弱”的国民,当他决意按照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化倾向展开他的创作的时候,展现底层社会的“愚弱”,成为他的切入点,从而也就成为《呐喊》的第一主题和主要内容。
试看《药》中的华老栓和华小栓,那是多么愚昧的生灵。他们为了治病,竟然敢于食用他们的救命恩人夏瑜的鲜血,这当然等于参与了对夏瑜的屠杀。革命家夏瑜的改革事业和革命理想,丝毫感动不了这些愚昧的行尸走肉,他们内心没有民族、国家以及公众,只有一己之私。华小栓参与屠杀夏瑜,是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华老栓参与屠杀,是为了延续自己家族的香火——这显然是一种愚昧透顶的宗教需求。
同样愚昧迷信的还有祥林嫂。祥林嫂从来不知道怎样摆脱自己的深重苦难,反倒因为迷信阴曹地府的惩罚而花钱捐门槛,从而使自己陷入更加深重的苦难。在表现人物性格的愚昧、麻木、迷信上,鲁迅的小说没有哪篇能够超过《祝福》。
不止于此,《祝福》还为祥林嫂营造了一个跟她同样麻木的生存环境,当她神经质地无休止地唠叨“我真傻,我单知道春天才有狼”的时候,所有的他者都成为看客甚至戏弄者。一方在无休止地倾诉,一方在无休止地戏弄。正是这样的意象不断给读者一种启示:底层社会的黑暗和残忍乃是无边无际的。
闰土也是一个被创作者定格在愚昧深渊中的小说人物。唯有在这篇小说中,鲁迅对于这个愚昧的人物的性格形成过程进行了简单的勾勒,强调了闰土少年时期那份天真自然的可爱形象,显然是社会现实的威压、催迫将他改造成这么一副愚昧、麻木、无力自保自救的模样。
然而读者往往不会注意造就闰土的环境,而是不由自主地将闰土的最后形象定格在自己的心中。在闰土从老爷家自取几样不值钱的用具时,选择物中包括了一副香炉和烛台,这是用于跟神灵沟通的法器。这个细节日后受到鲁迅作品阐释者的高度注意。在作者鲁迅看来,这当然是闰土迷信的证明,而迷信,正是他愚昧而又卑怯的原因之一。
在鲁迅笔下,闰土、华老栓和祥林嫂们的宗教需求,以及阿Q心中来自礼教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信念,都只能以邪教视之。热衷于社会变革和思想革命的鲁迅,从来没有理解过、尊重过底层群体的宗教信仰及其宗教权利。他的这种心态也是精英意识形态的表现之一。
精英意识形态从来不会尊重底层群体的宗教信仰及其宗教权利,因为那一切正是精英群体急于“教化”、“启蒙”并最终“消灭”的对象。底层群体及其文化从来没有自足的存在价值,在一部分精英人群眼里,他们只是生产“粟米麻丝”的劳动工具,在另一部分精英人群眼里,他们只是等待“教化”与“启蒙”的对象,他们的存在是用来标示知识阶级(圣贤之徒)的使命和功勋的。鲁迅、胡适、陈独秀在自己的文字中反复强调着知识阶级的这种使命,并且,他们确实因此而创造了得到历史崇高评价的伟大功勋。
在为了配合五四思想启蒙运动而创作的小说作品中,鲁迅用如此具有感染力的笔触,表达了他对于底层群体的认识和理解,将他们的愚昧、麻木、奴性、残忍永远镌刻在中国文学史的形象体系中,为精英群体理解底层社会建构了一个具有现代人文特征的解读模式,为丰富和强化精英意识形态提供了无可替代的材料,为精英群体保持对于底层群体的蔑视、压制、教化、启蒙心态提供了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最近十余年来,笔者在首善之区的各种场合,经常听见文化人和普通市民在谈及农民和底层群体时,总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底层人的黑暗、底层人的残忍、农民式的贪婪等等。这样的言谈已经成为中国精英群体的基本言说模式,构成精英意识形态中功能最为强大的模块。这种精英群体的脱口秀,其深远的历史渊源当然是好言“愚民愚妇”的古老传统,而其切近的直接来源,则是五四运动所建构的具有现代特征的精英意识形态,鲁迅的小说作品在建构这种精英意识形态的思想运动和历史进程中,起到了提纲挈领、画龙点睛的作用。
阿犙有什么错?
《阿Q正传》是鲁迅篇幅最大的小说,所展现的生活场景和社会背景也最为丰富。赤贫者阿Q身上蕴含着创作者鲁迅最为丰富的感情信息和思想信息。这是一部油滑与严肃并存的作品。
鲁迅从来不是一个油滑的人,当他展现自己的生命意志的时候,那种严肃、真挚、沉雄堪称举世无双,微型诗剧《过客》甚至整本《野草》即属此例。《阿Q正传》的嬉戏腔调与油滑风格颇有点从天而降的意味。对于阿Q这个一贫如洗、一无所赖的底层劳动者及其群体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冲动和彻骨的蔑视态度,与某一程度的同情相混合,造成极度的荒谬感,由此才可能形成如此突兀的嬉戏腔调与油滑风格。我曾经很认同《阿Q正传》的风格,可是现在,当我捧起这部小说时,辛酸得不敢阅读,我就像《墓碣文》中的主人公一样只想逃开,“不敢反顾”,生怕看见阿Q的眼睛。
鲁迅显然没有这种恐惧,他不会在阿Q的注视中心生愧疚和寒凉。他所怕的是夏瑜(《药》)、狂人(《狂人日记》)、过客(《过客》)、绥惠略夫(阿尔志跋绥夫《工人绥惠略夫》,鲁迅译为中文)等等这些执着于探索和改革的精英人物的眼睛。无论这些改革者在困难面前是激越(夏瑜)、是发疯(狂人)、是沉勇(过客),还是走向反面疯狂地破坏和毁灭(绥惠略夫),鲁迅都深爱这些人物,因为只有这些人才是精英,这里才有鲁迅真正的精神认同和群体认同。
在《药》中,愚昧的底层人是革命家夏瑜急于拯救的对象,这是志在改革的精英人物为自己的行为寻找正当性依据的惯常思路,至于其本意是不是真的在于拯救愚昧的底层人,大有研究追问的余地。在《狂人日记》中,愚昧的底层人是狂人劝说和启蒙的对象,这是志在教化的精英人物给自己安排的崇高地位。在《过客》中,愚昧的底层人是精英人物遗弃的对象,为什么?因为庸众不能理解精英人物之人文理想和精神追求的伟大价值,他只有孤独地奋勇前行。在鲁迅所翻译的俄国小说《工人绥惠略夫》中,意在拯救苍生的绥惠略夫因为愿望受到阻挠,转而仇恨苍生并且急于毁灭苍生。这四部作品体现了精英人物的四重境界,每个人物身上都闪烁着鲁迅的影子。
对于阿Q,作者一直以极为冷峻的眼光审视着他,尽管在鲁迅笔下所出现过的人物之中,他的境遇最为悲凉。他本是一个勤劳而且能干的劳动者,“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没有什么事能够难倒他。
然而他再怎么卖命劳动依然是一无所有。他没有自己的住所(只能住在土谷祠里),没有自己的土地,也没有稳定的职业,人到中年也无力娶妻生子、成家立业,靠给人打短工饥一顿饱一顿地度日。他甚至没有自己的姓氏,因为阔人赵太爷不允许他姓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