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插曲颇值得我们思考。《阿Q正传》是鲁迅影响最大的文学作品,读者自然见仁见智,谁都很自然地用自己的眼光来阐释之、发挥之。1930年,北京陆军军医学校教师王乔南,将《阿Q正传》改编为电影文学剧本《女人与面包》。单从题名上看,王乔南显然具有左翼作家的关怀角度,想展现阿Q生存上的困难和绝境。对于赤贫者阿Q来说,本来不失为一种阐释角度。但是鲁迅对这种阐释角度完全否定。
他两次给王乔南回信,劝他不要改编,后来王乔南寄来改编好的剧本,鲁迅也不想看,马上原稿奉还。
鲁迅的第一封回信说:“我的意见,以为《阿Q正传》,实无改编剧本的要素,因为一上演台,将只剩了滑稽,而我之作此篇,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其中情景,恐中国此刻的‘明星’是无法表现的。况且诚如那位影剧导演者所言,此时编制剧本,须偏重女角,我的作品,也不足以值这些观众为之一顾,还是让它死去吧。”第二封回信说:“前次因为承蒙下问,所以略陈自己的意见。此外别无要保护阿Q,或一定不许先生编制印行的意思,先生既然要做,请任便就是了。至于表演摄制权,那是西洋——尤其是美国——作家所看作宝贝的东西,我还没有欧化到这步天地。它化为《女人与面包》以后,就算与我无干了。电影我是不懂得其中的奥妙的。
寄来的大稿,恐未曾留有底稿,故仍奉还。”这里所云“就算与我无干”虽然另有语境,但是他不认可王乔南的改编角度和阐释角度是很明显的。
一个作家在写作中当然有权利“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也有权利对别人的阐释角度不予理睬。本文要追问的是,在鲁迅的创作意图中,《阿Q正传》究竟以什么为目的呢?
《阿Q正传》以滑稽的外衣为诱饵,诱导读者去了解阿Q内心真实的想法。赤贫者阿Q能有什么想法呢,不过是想有个女人(只想“一个”,最大的幻想不过是能够挑一个中意的),想有一个或若干个后代,此外最大的非分之想就是有张用来睡觉的宁式床。阿Q有没有别的不轨之思?他想过让全国人民都给他缴纳保护费没有?
他想过在某个风光盖世的地方建一座别墅没有?没有。
一个赤贫者如此低调的愿望,如此底线的需求,激起了当代最伟大思想家的最深广最严肃的忧虑。忧虑什么?忧虑赤贫者太自私了。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在如此伟大的变革时代,阿Q一点也不关心民族国家的命运,只想着利用社会变革的机会,满足自私的愿望。这样的穷人,不启蒙行吗?这样的国民,不批判行吗?
可是,革命不就是为了调整一个社会不合理的利益格局,从而重新安排一个相对合理的新的利益格局吗?在革命之前不合理的利益格局中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的人,在革命之后相对合理的利益格局中得到一些新的权利和机会,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而且,在一个大的社会变动之中,哪一个群体、哪一个个人不是为了谋求或者扞卫自己的利益而参与其中的呢?
我看不出阿Q错在哪里,但是鲁迅说阿Q错了。他用滑稽的、戏弄的笔调描述阿Q的社会特征:愚、穷、弱;他用严肃的、冷峻的笔调描述阿Q的精神特征:私。
他对于底层人的诊断,与晏阳初、胡适对于底层人的诊断,堪称基本一致。晏阳初所谓“愚、穷、弱、私”,在鲁迅的小说中得到了全面的展现。胡适所云“五鬼乱中华”的五鬼是:“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其中“贫穷、疾病、愚昧”是独属于底层人的,造成“扰乱”除了军阀就是土匪,也有一半是底层人,只有“贪污”一鬼是上流社会的人闹出来的,可是能够揪出来的贪污犯,肯定也是底层人出身的(权贵贪污根本就不叫贪污,不可能被揪出来)。
可见,中国社会的纷乱、国家的溃败,原因都在底层人,责任都在底层人。由于底层人太愚昧,产生不出天才来,使得国家无人收拾;由于底层人太贫穷,拖了国家的后腿,无法抵制殖民掠夺;由于底层人太虚弱,生产不出更多的财富,导致国家贫穷;由于底层人太自私,只知道争抢女人和面包,影响了国家的文明水平;由于底层人太扰乱,宁式床早给他们抢走了,弄得国家的炮火只能对着他们打,对于殖民者和入侵者,只能不断送银子。即使是社会控制集团贪得无厌的掠夺、草菅人命的屠杀,责任也在底层群体。
为什么?鲁迅说:“大约国民如此,是决不会有好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也不会有好议员的;现在常有人骂议员,说他们收贿,无特操,趋炎附势,自私自利,但大多数的国民,岂非正是如此的么?这类的议员,其实确是国民的代表。”这话虽然从精英和底层的互动关系来说未尝没有一点道理,但是从追究责任和寻求改造方案而言,将矛头对着被统治、被压制的底层国民,不能不说是颠倒乾坤之论。
最要紧的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
按照五四精英群体的说法,三千年变局,两百年国耻,以及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的全面崩溃,都是那该死的阿Q闹的。
要想民族兴旺,国家发达,社会繁荣,人民幸福,必须好好控制和管理千千万万个阿Q。由谁来控制和管理,当然是由胡适所呼唤的大约一万个“天才人物”构成的“社会重心”,也就是精英群体。要想利用三千年变局实现真正伟大的变革,必须克服阿Q的愚穷弱私,让他们做出贡献。先是当兵的必须做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后来的要求变更为“群众不拿一针一线”。他们必须像工蚁那样永无止境地劳动和贡献。贡献给谁?“精英意识形态”中的说法是贡献给国家,给民族。国家是谁?国家就是精英群体。
底层群体创造了巨大财富而自己又“不拿一针一线”,尽数贡献给国家,还不能让精英群体满意。精英群体有一个重要的愿望,那就是要求这个愚昧的底层群体能够理解、配合他们建设伟大的现代化国家的伟大理想,如何才能实现这个愿望呢?
于是,“思想启蒙”。
于是,“国民性批判”。
于是,“狠斗私心一闪念”。
如何挽狂澜于既倒、引导中国进入康庄大道?鲁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退潮之后的1925年依然坚持说:“现在的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思想革命’。还是这一句话,虽然未免可悲,但我以为除此没有别的法。……我希望于《猛进》的,也终于还是‘思想革命’。”
在思想革命的诸般内容中,“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也就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
如果国民性的坏根不予改变,会有什么后果呢?那就诞生不了天才,那就会扼杀精英。
鲁迅一生反复讨论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工人绥惠略夫》中主人公绥惠略夫的不幸遭遇。1925年3月18日,在给他最喜欢的女学生许广平写信时,批评绥惠略夫是“个人无政府主义者”的同时,对他寄予了无限同情。“这一类人物的运命,在现在——也许虽在将来——是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于成了单身,愤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
鲁迅相信绥惠略夫、狂人、夏瑜等等都是意在“救群众”,反被群众所害。他对笔下的精英人物常常如此信任,乐于寄予希望。即使希望落空,也还会加以同情和礼赞。而对于处于卑贱地位的“群众”和底层群体,在鲁迅、胡适的笔下,常常是祸根所在,是黑暗的渊薮。不加以启蒙,不经过思想革命的洗礼,他们永远理解不了精英人物,永远只会吃精英人物的鲜血。
这就是五四精英意识形态的基本倾向。
胡适是五四精英意识形态的理论表述者。
鲁迅是五四精英意识形态的形象展现者。
毛泽东是五四精英意识形态的政治实践者。
把鲁迅对于阿Q的要求落实到现实中,就是让“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的阿Q,将刚割好的麦,刚舂好的米,亲自撑着船全部送到精英群体指定的国库中,然后回到土谷祠中活活饿死。如果那麦和米都给阿Q吃了,岂不纵容了他的愚穷弱私?如果由阿Q享用那些麦和米,这与思想启蒙和国民性批判的文化理想是不相容的。也与精英群体垄断国家权力、控制社会资源的欲望相冲突。正因为这样,鲁迅对于别人关注阿Q的吃饭权利、性权利、婚姻权利,给予完全的否定,并且不屑一顾。
无论是鲁迅建构的精英意识形态,还是毛泽东的政治观念与决策,其目的都是为了尽快地实现国家的富强,而这就要求个人为了国家的最终利益做出牺牲。因此,他们都十分注意遏制底层人的物质欲望,甚至站在道德高度否定在他们看来是自私自利的利益诉求。
毛泽东按照精英意识形态的目标,提出建设一个工业化强国。可是资金短缺,钢材短缺,一切战略物资都短缺,怎么办?只有动员底层群体作出最彻底的牺牲,以便推进工业化建设。
毛泽东成为鲁迅的知音有多方面的原因,对阿Q们必须严格要求当是原因之一。所区别者,毛泽东所做乃是一种政治家的自觉的谋略,鲁迅所写只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精英意识的本能流露,他此时很可能是不自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