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眼儿媚 第九章苦肉计
殷凤与向遏的朋友朱丽芳小姐,同在虹桥路住宅园子里一棵桂花树旁,观看葛波与向遏练习拳术。
葛波的右手用绳索捆紧在身体上,仅有左手抵御向遏的进攻及回击。她认为向遏的时遭暗算,为人所擒,都因武艺不够水平的原故,非再严加训练不可。但她的教授法过于躁急,老想在短时期中把向遏的武艺水平提高到和她一样。
殷凤知道她侄女向遏的体质与体力,不可能变成一个杰出人材,自始就不采取严厉的训练计划,并且把教练责任让葛波负担。事实证明向遏的武艺成就极有限度。葛波偏偏不相信事实,每日早晨在园子里硬要把她的高超武艺塞给向遏。殷凤一面看她们练习武艺,一面不时在地上拾起几块小石子,装在她手中所拿的一具孩子玩的用粗铅丝绕成的橡皮筋弹弓,打射悬挂在屋檐下十余只小铜铃,藉以消遣。每一块小石打出去,就击中一只铜铃,发出叮叮地响声。
今天早晨向遏已被葛波用同样单手劈肩法击倒了十多次。葛波指出向遏的失败处,并教授她抵御之法,向遏虽能心领神会,然而运用时,动作不够迅捷,依然不能躲避葛波的进攻,而被击倒于地。
‘葛波,我已筋疲力尽,明天再练习吧!’向遏躺在地上呼喊。
当她们在园中练习武艺时,园外荒地上有一老一少正在俯腰割草。老者缺少左耳,少者缺少右眼。他们穿得非常褴褛,几与乞丐无异,不时抬头向园内窥探,割草工作进行得十分缓慢。
殷凤等见他们在荒地上割草有一月之久,已不以为奇。
此时竹篱门外,一个邮差丢进一封信来。向遏藉此机会,停止练习武艺,奔过去检起那封信来看。
‘啊!这是一封从四川涪陵寄来的信。’向遏兴奋地呼喊。
‘是我们师傅卢九妈寄来的信吗?’葛波闻言更高兴地问着,把身上的绳索解了下来。
‘信上写着卢缄,大约是你们师傅寄来的信吧!’向遏说着把信拿给殷凤。
殷凤拆信阅读,葛波在旁观看阅信人的脸色。她见殷凤很快地把信看完,可是脸上毫无表情,信中传来什么消息,她也无法臆测。
‘喂!殷凤,是不是师傅寄来的信?’葛波急不待缓地问。
殷凤反复察看信封信笺后,一言不吭地把信拿给葛波看。
‘殷凤,葛波,二位贤徒同鉴。’葛波把信上字句读了出来;‘为师年老多病,恐不久于人世,希二位贤徒立即动身来作最后之一晤,迟恐则不及矣。再者,余现并不居住在卢家村,已迁到涪陵东北望峰山,山麓下九溪村。卢九妈手启。’葛波把信折迭起来藏入衣袋,‘殷凤,我们立刻动身吧!向遏,你帮我们整理行李!’
‘你急什么?’殷凤说,‘你不研究一下这封信是否真为我们师傅所写吗?’
‘你怀疑这封信是伪造的!’葛波说,‘信上的笔迹是否师傅的笔迹?’
‘是很像师傅的笔迹,’殷凤说,‘可是师傅常常代村人写信,笔迹流落到外的很多,有人仿她笔迹伪造此信也是可能的事。’
‘那人冒她笔迹,骗我们往四川去干什么?’
‘当然不利于我们。’殷凤说。
‘与我们敌对的人都集中在上海,他不会在上海就近图谋于我们吗?’葛波说,‘偏要骗我们往遥远的四川去,太愚蠢了吧!’
‘你的见解未必没有理由,可是我们不得不防!’
‘假使你不愿意去,我就一个人往四川去探望师傅。’葛波赌气地叫喊。
在葛波一怒之下,殷凤同意往四川去作一次长途旅行。
‘向遏,你可要随我们同去?’殷凤旋转头来发觉向遏脸色惨白,倚在桂树上默默无言,‘你不舒服吗?’
向遏点了点头,突然从口内吐出大量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你受了内伤了!’殷凤扶她走进屋子,先给她服了一包止血药,又唤来了救护车送她往医院疗伤。
医师诊断向遏所受的伤,完全是激烈运动所引起,并不十分严重。
于是殷凤决定让向遏留在上海医院中疗养,由朱丽芳小姐加以照顾;她与葛波二人各携了一只旅行小皮箱,于翌日搭乘飞机,飞往重庆。
她们到达重庆后,又换乘汽车往涪陵。在涪陵下车时,已暮色苍茫。道旁停着一辆大驴车,车内已坐着二个本地口音的中年旅客。驴夫在那里呼喊:
‘有人要往望峰山去吗?我们的车子还能搭载两位旅客,这是今日最后一辆车子,有人要往望峰山去吗?’
‘殷凤,我们搭乘这辆驴车往望峰山去吧!’葛波说,‘去迟了恐不能见师傅的面了。
‘纵使她老人家有病,也不致于如此严重,我们先往卢家村去瞧瞧,如她确已迁居,然后再往望峰山去。’殷凤说。
‘我们一路上来,平安无事,还有什么可疑的呢?’葛波说着携着旅行小皮箱坐上那辆驴车。
殷凤始终怀疑这封信中蕴藏着一个极大阴谋。愈走近望峰山,也就是愈走近阴谋。她虽不愿意搭乘这辆驴车往望峰山,却又不放心让鲁莽、倔强,带有傻气的葛波一人前去,万一发生不测,她还是要往望峰山去。殷凤这样一考虑后,也跨上那辆驴车。
‘你们二位往望峰山去吗?’驴夫走到车旁说:‘叨光每人车钱一角。’
‘你们这里用银角子吗?’葛波问。
‘没有银角子可用钞票折算。’驴夫说。
‘何时可到望峰山?’葛波把车钱给了他。
‘大约二小时。’
‘你知道九溪村在何处吗?’葛波向他打听。
‘就在望峰山南山麓下。’驴夫说,‘你们坐稳了,我要赶车了。’
驴车的车轮在石子路面上辘辘转动,很快地驶出市区,到了原野的泥土大道上,车身开始颠簸起来。
晚风把田野大自然的气息,送到驴车中来,使人感觉轻快与舒适。那两个中年旅客已在车上垂头瞌睡。葛波眺望车外,田野间的农夫已扶锄归去,结束他们一日辛勤的工作。炊烟在各处茅屋顶上冉冉往空中升起。一群乌鸦盘旋在道旁几棵大树上。
当驴车经过那几棵大树,乌鸦‘轧轧轧’地连叫三声。葛波对车外吐了一口唾涎。她虽不迷信乌鸦向她报凶讯,但多少引起了她的警惕性。
‘难道这封信的确像殷凤所说的包含什么祸事吗?’葛波这样想着,开始对望峰山之行后悔起来,但不敢形之于色,怕殷凤讥她出尔反尔,意志不坚。她偷窥殷凤的神色,见她端坐在那里,毫无异态。
驴车继续向前行驶。葛波遥见一片旷场及一座黄墙庙宇。同时从那旷场上传来了妇女凄恻的哭声。驴车渐渐驶近旷场,葛波已能看见旷场上聚集着一大堆人,有一个魁梧狰狞的中年大汉拉住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而那女孩同时也拉住了一个中年妇人。这妇人与女孩正在悲伤地痛哭。
‘喂,驴夫,停车,我们要看看旷场上是什么玩意儿?’侠义心肠的葛波是看不惯这种场面的。她往车外一跃,殷凤随之下车把她拉住:
‘葛波,管闲事也不宜鲁莽从事,’殷凤提醒她,‘该管则管,否则以不管为妙。’
她们缓缓地走到人群后,向三个是非对象加以观察。
‘龙师爷,请你做做好事吧!’那个妇人一边哭一边央求着,‘我的女儿已许配给人,怎能给你做丫鬟呢?’
‘你的丈夫向我借两百银元,两年来分文不还,难道我的银元是萝卜片吗?’那个魁梧汉子说。
葛波听了这简短的对白,已了解这整个悲剧。
‘岂有此理!’她忍不住地咕哝着。
‘你要女儿,那就还我两百银元,不还,就把女儿给我做丫鬟,没什么可以说的。’魁梧汉子说。
‘放屁!’葛波又忍不住地咒骂了一声。
人群中有比较热忱的人,见葛波有管闲事的趋势,就轻轻地对殷凤说:
‘你们两位大概初临本地,不知这个龙师爷的厉害。’这个人又放低了声音说:‘他是云南著名的盗魁,两年前移居涪陵,强占了这莲花寺作为他敛财之所。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这里附近的人都畏之如虎,不敢惹他。你们既从外地来此,何必管闲事找麻烦呢?’
‘噢!谢谢你的善意,’殷凤说,‘这妇人与女孩是这里附近的居民吗?’
‘我们不认识他们,大约是邻村的居民吧。’那个热忱的闲人说。
旷场上那个凶恶的龙师爷不耐烦那个妇人的死缠不放,一脚把她踢开,抓起女孩往寺庙中奔去。
‘你这万恶的强徒——给我站住——你的老娘来了!’葛波忍无可忍地大声叫喝着,连窜带跃过去,拦住了那恶霸的去路。
‘龙师爷的母亲来教训她的儿子了!’人群中有几个曾受龙师爷欺压的人,讥笑地呼嚷,藉此透出了他们一口怨恨之气。
‘你这泼妇有多少能耐,竟敢干涉我的私事?’龙师爷把女孩放到地上对葛波瞪着眼睛,‘乖乖走你的路,滚你的蛋,否则,把你拿住了,做我的小妾!’
这几句话好像火上浇油,葛波万分忿懑地用双龙入海之势,进攻他的腰部。龙师爷往后让避,正要回击时,寺庙门前有两个恶狠狠的玩绳索的流氓型人物大声呼喊着纵跃过来。
‘师傅——杀鸡焉用牛刀,让徒弟们给你拿下来吧!’
他们分左右两路向葛波夹击。
‘你们小心一些!’龙师爷叮咛他的两个徒弟,站在一旁观战。
然而龙师爷的两个徒弟实在太不中用,两个回合就被葛波击倒在地了。
‘好呀!’群众站得远远地喝采。
龙师爷冷笑了一声,迎上来与葛波动手。
开始两人势均力敌,接着葛波愈战愈勇,迅捷的拳脚把龙师爷击得祗能招架,并无还手的机会。群众兴奋地大声喝彩助威。
殷凤在人群后冷静地观察,龙师爷的武艺,并不在葛波之下,他的佯败是有作用的。说不定葛波还要吃他的亏。
突然葛波一腿踢中了龙师爷的臀部,他站脚不稳倒下地去。群众欢愉地呼喊拍手。葛波跃前一步,想把他擒住,突然发觉自己的腿失去了重心,仰面朝天很结实地摔倒地上,一时跳跃不起。要不是她素有功夫,可能受极重的伤。龙师爷两个徒弟跳上去将葛波按住,用绳索捆绑起来。
群众面面相观,旷场上静得一些声息也没有。胆小的人见打抱不平者反为龙师爷擒住,恐不利于他们,悄悄溜走。
殷凤并未看清楚葛波如何被龙师爷踢倒,纵使踢倒,也不致于纵跃不起,被两个无用的徒弟按住了捆绑起来。她思索着缓缓地走了过去。
‘又有一个贱货,愿意来做我的小妾了!’龙师爷高声呼喊。
殷凤不言不语,跳过去向他进击。这一场搏斗,非常激烈。天色渐黑,胜败未分。
突然,龙师爷臀部中了一腿,倒下地去了。殷凤明知她这一腿并不踢实,仅仅在他身上碰了一碰,他就借势倒了下去,显然其中有诈,所以殷凤站在原处静待其变。
龙师爷见她不中他的诡计,伪装倒了下去又踪跳起来向她攻击。
战斗又持续了三四分钟,殷凤很着实击中了他的左肩。龙师爷的肩骨几乎被她击断,他大吼一声倒了下去。殷凤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倒了下去,就跃上一步,正想擒住他,突然殷的腿与葛波一般地失去重心,仰面朝天摔下地去。她的功夫较葛波高超,下跌时,未受任何损伤,待要纵跃而起,龙师爷已一跃而至,用右手将她按住,他的两个徒弟也帮同按住了她,用绳索紧紧地加以捆绑。
群众见大势已去,都悄悄溜跑。仅剩下两三个人在那里观看究竟。
葛波不绝地詈骂,殷凤却默默地在回想她与葛波被摔倒的情况与原因。
那个热忱的闲人,走近龙师爷对他深深作揖。
‘她们两人是过路的人,不知龙师爷的厉害。叫她们向你赔一个礼,并看在我与你邻居面上,放她们去赶路吧!’
龙师爷在方才用武时,贸然利用苦肉计,自己的左肩故意让殷凤重重地击了一拳,使她不疑有诈,而擒住了她,然而他想不到殷凤这一击,竟因此伤了他的肩骨,虽不致命,这条左臂却永远无用了。心中正在悔恨时,恰巧见这一个说情之人是庙后茅屋中的张长福,此人常常在暗中跟他捣蛋。于是借题发挥:
‘方才我的两个徒弟与我倒地时你领导着众人大声喝好,是不是?’龙师爷声势汹汹地说,‘现在你还敢来说情,你太藐视我龙师爷了。’他跨上一步手起拳落在张长福胸前击一下。
这个热忱的人,立刻口喷鲜血倒了下去。还有两个闲人明知龙师爷蛮而无理,横行霸道,却敢怒不敢言,正想溜走时,被龙师爷唤住:
‘把张长福送回家去,叫他以后不要再跟我捣蛋,否则,我就活活地把他打死!’
那两个闲人不敢违抗龙师爷之命,抬着受伤的张长福往庙后去。
‘徒弟们,把这两个女飞贼抬到驴车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