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的背影叫我心中一痛,紧接着浑身一个激灵,我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眼前的他已经不是人类顺子了,他是千面神教撕人不眨眼的怪物。
想到顺子召唤出松树妖把村民都变成悬挂在枝头的松果,还有他出手撕裂官兵身体的骇人场面,我的双腿软了半截。一个九岁不到的孩子,究竟在千面之神的指示下夺了多少无辜生命?这个村庄是逃过一劫,下一个呢?再下一个呢?顺子肯看在我面子上放走一村人,难道会顺从我的请求放走天下人?
无论他给我什么答案,我都要一问的,于是便央求他:“不要杀人了。”
顺子的声音很清凉也很冷漠,却依旧不是人声。想起顺子小时候讨人喜欢的模样,长大了必定是个翩翩美少年,开口说话的声音必定悦耳动听,叫人闭上眼只听声音就能判断他是个眉清目秀的俊男儿。
“他们一会儿就会醒来。”可他沙哑又粗粝的声音可谓之刺耳噪音。
果然,他不回应下我的请求。
我再次抓住顺子长长的手臂,一根骨头支撑到底的左臂因为没有肘关节可以旋转,拉上去十分怪异,好像扯着一根杆子绕肩膀大回环,他的手腕瘦骨嶙峋,没使用神功的他肌肉并不结实,但已经撑开的皮囊不如肌肉有弹性,收缩不回去,便如同饭袋的皮耷拉下来,一揪能提起很高,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具骨架顶起厚厚大大的皮囊。
我心疼:“你……你是顺子。你竟然还记得……我?”顺子被掳走的时候只是婴孩,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到九岁,他怎么会变得比我还高大,他又如何记得了我?
“姐姐的模样没有变。”
是了,顺子被树妖劫走不久时间,我便死在了龙神挂起的狂风中,自那以后虽然有龙血吊命侥幸存活,身体却不会长大了。
说起来,我算个死人。
“你真的是顺子。”我长叹一声,觉得世事无常,总是变化太迅速,在我的意料之外。谁能想到自那一别数年之后,他成了九尺怪物,我成了长不大的活死人。
“那,那我就不是了。”面对我的接连发问,他大约也意识到我从心里接受不了他是顺子的事实,高耸的怪物背对着我,肩膀抖抖,居然在落泪。
“这世上已经没人记得我以前名叫‘顺子’,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奉卓姐姐要说我不是,那顺子就真死了。”
我听得出他在极力掩饰着哭腔,他不肯转过身来面对我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最后那句“顺子就真的死了”重重敲打在我心口,一个面目全非、手上沾满无故人鲜血的撕人怪,早被人唾骂一片,谁能知道就在几年前,他还是个可爱的胖娃娃,吃太多肉丸子肚子圆滚滚,腿脚不利索的时候很容易绊倒,咕噜咕噜滚开好远。
不会有人记得。
现在的他是千面神教的头号杀手撕人怪,撕人不眨眼的。
可他自己还记得。这是多么矛盾,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虽然只是儿童时期的模糊记忆,他还回忆得起阿娘和奶奶爱意满满地唤过自己“顺子”,回忆得起自己曾经人见人爱,跟人讨糖吃从来没有讨不到的时候。
他的声音很空,记忆中嘻嘻哈哈在地上滚来滚去撒娇小娃娃的身影被时间之水冲刷得愈发模糊,如果我不给着一笔墨,“顺子”这个名字当真会融入滔滔河水,东流如海不复返。
看他的表情,听他的言语,必定对于“顺子”是否真实存在过疑惑很久,整日活在杀戮、浸泡在血腥气当中,儿时模糊的记忆必定是不敢涉足的禁地。
我的心里产生恐慌,潜意识告诉我,如再把他否定,顺子就真的回不来了。
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我尽力让神色闪亮起来,嘴角硬是挤出微笑,纵然撕人怪让我退缩,让我毛骨悚然!
“我当然记得啊,我什么都记得,你是顺子,就住我隔壁,你以前最爱缠着我,总跟我讨肉丸子吃,不给你就哭个没完没了,总叫别人以为我欺负小婴孩。”
撕人怪笑了,嘴角分别咧到耳根底下,一口锋利的牙齿,血红的牙床,脸颊上纹路清晰的丝丝皮肉,都十分清晰。
可他的笑容无比真实。
环视周围一地的乡民们,尚无一人醒来,狗儿和柱子也不知道藏身何处。我探了谈探巧巧的气息,还好她和其他村民都有救,心寒:“这是千面神教的招式吧。你认得‘千面之神’?”
顺子冷笑声:“我是他的狗。”这短短一句话里包含了多少辛酸,只有顺子自己知道。
“……那,当日把你掳走的树妖,是谁?”我知道问出的每个问题都可能是顺子不想提起的,可我需要知道啊。
“他就是千面之神。”顺子此言证实了我的猜想。我还清晰记得那个恐怖的树妖长了四张脸,能同时发出四种不同的声音,其中还有女声。既然他的名字是“千面”,很可能这四张脸仅仅是冰山一角,他可能还会发出千百种声音。
“你被树妖抓走,我们都以为你死掉了。”
撕人怪给出一声幽幽叹息:“要是死了,倒好。”
我正待继续问下去,他如何变成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些年过的苦不苦,那首该死的预言诗到底讲了个什么,千面之神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神秘人物,还有千面神教这个能叫小孩子吓得睡不着觉的字眼儿到底藏匿着多少秘密……
狗儿和柱子的哭声打断了我。方才白羽书圣出现,他俩早就躲到草垛里面去了,估计两个孩子本来是想一直藏到撕人怪离开。
“龙女大人,这只丑八怪杀了我爹爹,他杀了我爹爹。龙女大人给我爹爹报仇啊!”
我为难地左看看右看看。
狗儿指着撕人怪,大着胆子咬住我不放:“龙女大人,你是不是认识这个妖怪?你们是不是一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