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质疑,柱子没有狗儿那么勇敢,一听我很可能跟千面神教是同伙,哇哇大哭起来。
“你骗人,你骗我们。还说你是龙女,说能保佑我们村庄,你个大骗子!”狗儿又哭又喊,歇斯底里。
“等等,不是的,我不是……”极力辩解的话语还没全部说出口,顺子已经不耐烦地一跺脚,掩盖一地村民们的黄沙迷住了柱子和狗儿的眼睛,两人都被打昏,同样埋在了一层薄薄沙土中。
“吵什么吵!”顺子朝着倒下的狗儿大吼一声,那架势仿佛要把狗儿的头拧下来。
我拦在他面前,极力劝阻:“顺子,不要杀人啊。”
“我答应奉卓姐姐放过这个村的人。那个已经撕了的不算数。”他梗着脖子不肯回头,忽然间我明白了他的悲伤,如果没有千面之神,他兴许跟狗儿柱子等村中儿童无异,在危险面前或许都会躲到我身后。可千面之神剥夺了他作为一个孩子应当享受到的幸福和关爱,甚至剥夺了他做人的权利。
“顺子……你先别走,”再一次叫住他,我望着怪物庞大的身影,啜泣:“陪我说说话吧,我们这么多年都没见面了。不想知道你娘和奶奶的事情么?”
听见我毫不迟疑地叫他“顺子”,他右手握得“咯咯”响,骨头随时会断裂似的。我怕他离开,可他终究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奉卓姐姐,以后没有别人时候,你都叫我顺子。人前你喊我‘撕人怪’就可以了。”
撕人怪,真是个黑暗又可怕的标签。
“这里没有别人,”我看着躺了一地的村民,仍无一人醒来,“顺子,陪我说说话。”
顺子没有住的地方,任何一棵高树的树枝都是他的床。他默不作声背着我爬到山腰里最高的树枝子上去,动作娴熟迅猛,叫我心里难过的好像少了块肉: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把一个奶奶疼娘亲爱的小孩子折腾成这么个贯会坐在树枝上发呆的畸形怪物!
他坐在我旁边,却保持着距离,还用粗糙的衣料遮住面孔,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脸吧。
在树枝上坐着吹了很久的冷风,一直恍恍惚惚,仿佛失掉魂魄的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羞涩,更多则是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沧桑。
“我喜欢呆在高处。”
的确,高处的视角总能覆盖所有,且鲜有人打扰,视线收揽君临天下的图景,会生出一种获得自由的错觉。
我慢慢开口,回忆着旧时光:“以前我也喜欢爬树,坐在树枝上等郜凡哥哥回来。可我从来没爬过这么高。”看看脚下的地面完全被树叶遮盖住,我有些眩晕,“你从小就喜欢爬上爬下,有一次不知怎么爬到柜子顶头,小脑袋伸出来差点一头栽下,吓得你娘当场晕厥了。”
“娘”这个字眼儿轻轻敲落了他所有伪装在外面的硬壳,顺子抽泣一声,爪子抹了一把鼻涕,嗓音沙哑:“娘……还好吗?”
我摇摇头:“已经去了。你奶奶也是。”
许久许久,顺子只是一个劲儿吸鼻子。他的眼睛仍旧被皱皱巴巴的皮遮盖住,看不出来他的眼泪到底有没有流下。
我于心不忍,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唉,舌头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笨的要命,所以只能道:“她们……她们走的还好,就是没能再看你一眼,很想你的。村民们把她们都安葬了,以后有时间,咱俩可以一起回去上个坟。”
“该死,该死!”顺子一掌击在树枝上,“咯拉”一声,树枝断了一截,掉向地面的场景,仿佛跌入无底洞。这可是棵参天巨木啊,我整个身子猛烈一晃,紧抓住顺子。
“你别……别激动……咱俩都坐在树枝上面,要是掉下去肯定没命……”
顺子的哭声在这唯有飞鸟能到达的高处回荡,一抽一抽,他体型越大,哭得更显无助,胸腔极度膨胀,腰部依旧纤细,仿佛陀螺的尖尖底部和宽宽顶部,一旦停止旋转,就会因失去平衡而倒下:“我想回去,可回不去啊……”
“会回去的!一定会!”我伸手轻轻拍着后背安慰他,担心面前的哭得蜷缩起来身子的孩子随时会因为胸膛过于强壮而把腰给压断。
“是那个人把你欺负成这样子?”听他哭声小了些,我轻声问道,“千面之神。”
“哈,哈!”顺子忽然露出恐怖的脸,尽管我早有心理准备,也知道他不会伤害我,可这么张无不丑陋的脸占据了我整个视野,还是会禁不住一颤抖。
“可怕吧。”顺子好像很满意我的反应,大嘴一咧,这次居然都快触及后脑勺了。
看着他森白色的利齿,我默默点头。
“可是他给了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力量!连教中的四护法都不敢向我挑战。哈哈,他们都是练功几十年的人,一个个都比不了我。”顺子的眼睛里全是狂热,如果此时眼前有个对手,他肯定毫不犹豫抬抬指头将之撕碎。
“给我个‘撕人怪’的名字,不就是因为害怕么?我就是要所有人都害怕,一听到我的名字连站起来逃跑都不能!”
你已经做到了。
我在心里想着。
可是有什么用呢?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顺子一会儿沉默,一会儿一反常态的癫狂,让我不清楚这十多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明白他品尝了多少绝望和苦楚,我心痛个不停,恍惚间眼前这个比我高大许多的怪物还是多年前那个圆滚滚吵着要我抱的小婴孩,于是忍不住伸手搁在他肩上,呵护小鸟那样轻轻拍打着他略有些畸形的后背:“不怕,不怕,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这句话我自己把自己说哭了。很多年前,顺子娘和奶奶上山砍柴,他总是被大灰狼吃小孩的传说吓哭,我哄他入睡时就会拍着他后背,柔声说“不怕不怕,有我在,大灰狼不敢吃你”。
顺子在我怀里哭成了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