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即到嘉靖六年了。
由于王阳明在“大礼仪”之争中,没有明确表态支持嘉靖皇帝,惹得皇上很不高兴,虽然三年守制期已满,仍然闲置在家,不予任用。
王阳明乃性情恬淡之人,得此闲暇,在家乡修建书院、广收学人、游山观水、讲学论道,倒也自得其乐。
正如他所赋诗谓:“君不见富贵中人如中酒,折腰解酲须五斗?未妨适意山水间,浮名于我亦何有!”
在此期间,他不断完善其心学的“致良知”学说,认为心之本体无善无恶,知善知恶、知是知非的乃是良知,致良知须为善去恶,反身而诚,戒慎恐惧而行之。
但是,尽管王阳明视荣华富贵如浮云,一心想与弟子、友人论学山林,将心学这门学说发扬光大。
但在嘉靖六年五月,这种悠闲自在的日子将要被中断了。
朝廷决定派王阳明前往广西任两广总督。
离别的时刻即将到来。
八月,王阳明与诸生讲学完毕后,书写了一首诗赠予大家。
其诗曰:“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握手临歧更可语?殷勤莫愧别离筵!”
九月初八,王阳明的一位学生张元冲前来余姚问学,傍晚时分,正欲乘舟离去,钱德洪与王畿听说后,便相约一同到舟上去见张元冲。
两人至时,张元冲因有事耽搁了,还未到舟上。
等候之余,两人便讨论王阳明的为学宗旨。
王畿说:“先生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恐怕还不是最彻底的说法。”
钱德洪问道:“为什么如此说呢?”
王畿道:“心之本体既然是无善无恶的,那么意也是无善无恶的,知也是无善无恶的,物也是无善无恶的,一切都无分别。如果说意有善有恶,那么追根究底,就此心的本体来说,也就未必是无善无恶的。”
钱德洪却有不同看法,说道:“我觉得先生是这样认为的,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但现在染上各种不良习气的时间长了,就觉得心体上显露出善恶的存在,而为善去恶,正是用来恢复心之本体的功夫。如果见到了本体如此,只说无功夫可用,恐怕只是一种见解而已。”
两人争论良久,未有结果。
王畿说道:“明天先生将要去广西赴任了,今晚我们可一同到先生那里请教。”
由于王阳明启程在即,前来送行的客人很多,直到天黑,客人方始散去。
送毕客人,王阳明正待进入屋内,忽一家人来报,说钱德洪与王畿两人还在院子里站着等候。
王阳明不知他们尚有何事,又走出来,令移席于天泉桥上。
此时,一轮弯月悬挂于山巅之上,淡淡的月光柔和地洒照下来。
钱德洪谈起王畿与自己的争论,向王阳明请教。
微风拂过,碧霞池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月光照在上面,映射出斑斑点点的光辉。
王阳明静静地坐着,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凝视着侍立面前的钱德洪和王畿,心中十分欣慰,这么多年来,终于等到这两位高足来问此问题了!
钱德洪和王畿也看着先生,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王阳明才开口说道:“这个问题问得很及时,很有必要。明天我就要离开你们,踏上行程。为师已年老体衰,近日来觉咳症又起,此去恐无返回之日了。”
乍闻此语,钱德洪与王畿不知所措,慌忙宽慰老师:“先生修养功夫如此深厚,一时之恙何足为惧!定能安然无事,到时先生再与大家共聚讲学,我们留守在书院,时刻都在期待这一天!”
王阳明微微一笑,神情超脱,说道:“对于生死,为师早已参透,看得极淡,不放在心上了。你们所提及的问题,在以往的讲学中,都没有人讨论及此,因此我也没机会阐述透彻。
“其实,你们两人的看法,正好相互采纳,取长补短,不可互相指责,势不两立。汝中悟性甚高,已透心体,但火候稍欠,还须用德洪所下的功夫加以磨炼;而德洪下的功夫虽深,惜还未悟到心体,在体悟上应向汝中学习,更上层楼才行。你们两人的观点如果能互相取舍,相辅相成,吾学就没有什么偏漏了。”
钱德洪就自己的观点请教先生。
王阳明说:“觉得心体上有善恶的存在,这只是你自己意识上的一种看法,良知的本体原来一无所有,本体只是如同虚空一般空灵无物。”
讲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天空,继续往下阐述:“就如这虚空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臭气,何物不有?但又有哪一样东西能成为虚空的障碍?人心的本体也是如此。虚空无形无相,任何东西一过而化,不费纤毫气力。德洪做功夫时,也须要如此去体悟,方才能够与本体自然相合。”
王畿也请先生指正自己的看法。
王阳明看着他,说道:“汝中悟到了此层意思,只能默默独自修养,不能够以此指导他人。资质很好、悟性极高的上根之人,世所罕遇。一悟到本体,即见功夫,深信不疑,物我内外,一齐透尽,这种素质连颜回、程颢等人都不敢说自己具有,怎能够轻易期望碰到这样的人?”
顿了一顿,王阳明又说:“你们两人今后与后学者说的时候,务必要遵循我的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修养自身,可直跻圣人之境界;以此来接引他人,可保没有差错。”
最后,王阳明又郑重嘱咐道:“这四句宗旨,以后再不可更改。一个人自从有见闻知识以来,心性早已为各种习俗沾染了,如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切实用为善去恶的功夫,只是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行为都没有踏踏实实地下过功夫,不可能触动内心的改变,如此就会毫无所得。这个毛病非同小可,不可不早说破。”
是日,钱德洪、王畿都有省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