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五月时,朝廷就已命王阳明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总督两广,出征思、田。
当时在广西爆发严重民变,提督都御史姚镆集四省兵马征剿之,但久无进展,束手无策。
万般无奈之下,朝廷只得重新起用王阳明。
九月初九,王阳明开始动身入两广。
钱德洪与王畿一直送老师到钱塘,一起游了吴山、月岩、严滩等名胜古迹,俱留有诗篇。其《过钓台诗》云:“忆昔过钓台,驱驰正军旅。十年今始来,复以兵戈起。空山烟雾深,往迹如梦里。微雨林径滑,肺病双足胝。仰瞻台上云,俯濯台下水。人生何碌碌?高尚当如此。疮痍念同胞,至人匪为己。过门不遑入,忧劳岂得已!滔滔良自伤,果哉末难矣!”
王阳明向来喜游名山,此时却因肺病足疮,对钓台只能望而兴叹,徒顾瞻怅望而已。
伴师到钱塘后,钱德洪、王畿就此止步,与师依依而别。
王阳明乘船往两广地区疾驶,至衢州,过常山,一路西行。
路上,以前曾与王阳明讲学的友人和弟子听说他经过本地,纷纷出来相迎,欲略尽地主之谊,因此亦耽搁了不少行程。
十月,王阳明的座船进入南昌境内。
重回故地,王阳明的心情异常激动,他坐在船头,凝望着这里的一山一水,觉得都是那么亲切,百看不厌。
中午路过广信,泊岸补充物资后,船正要开时,随从匆匆进舱,禀报道:“大人,外面有您的学生徐樾、张士贤、桂輗等人请见,要迎您上岸一游当地名胜,以叙师生别离之情。”
王阳明心中暗暗叫苦,此行前往广西征讨思、田,军情紧急,却一路羁绊,如此走法,何时才能抵达目的地?
他思忖了一会儿,令随从回话,说现在兵事正忙,实在没有闲暇,答应回来时再相见。
但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徐樾见老师忙着赶路,无暇接见众人,居然租了一条船,从贵溪一直追到余干。
傍晚时分,随从又进舱,禀报正在静坐养神的王阳明:“大人,旁边一直有一只船在跟着,您的学生徐樾坐在上面。”
“什么?这小子一直跟着我们?”王阳明闭着的双眼睁了开来,显得有些意外,似乎被徐樾的诚心打动了。
过了一会儿,他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停舟靠岸,让他登舟见见面。”
徐樾登上老师座船,喜极而泣。
王阳明哭笑不得,对他说:“徐樾啊,我不是常告诉你们,修养之人要不着于相,喜怒不形于色,今天怎么如此儿女作态?”
徐樾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抹眼泪,说道:“先生,我这是太高兴了。”
接着,他将其来意向王阳明说了一遍。
原来,他在白鹿洞静坐修身时,身心静到了极点,似乎有进入禅定的意思。他不敢肯定,听说老师路过这里,便追着找老师印证。
王阳明凝神看着他,心中已有几分知晓,便叫他举一个例子来看。
徐樾说:“我在静坐时,似有一道白光从中生起,直透印堂,我耸起脊梁,用目光看定它,此时身心寂然不动,似与天地山川打成一片。”
王阳明道:“这个不是。你坐下来,再调整一下心境。”
徐樾依言坐了一会儿,又说道:“在非常清静的境界中,我不敢起一丝邪念,静静地观照着此境。”
王阳明说:“还不合于道,再举举看。”
徐樾又体验了一会儿,说道:“我不再着意于定了,一切顺其自然。”
王阳明笑道:“已近之矣。心之本体就如天地之中的虚空,岂有方位处所?无心于定,方能无所不定。”
他指着舱内点着的蜡烛,说道:“就像这支蜡烛,其光无所不在,不能够仅以烛上的火焰为光。”
接着,又指着舟中各处,对徐樾说:“你看,这也是光,那也是光。”
又指着船外的水面上说:“那也是光。”
在这一瞬间,恍如有一道灵光击中徐樾的心坎,他顿时恍然大悟,欢喜雀跃,拜谢而别。
第二天,到达南浦,王阳明决定在这里停留一下。
对于南浦的父老军民来说,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
听说当年爱民如子、用兵如神的南赣巡抚王阳明王大人又回来了,人人奔走相告,许多人更是顶香林立,夹道欢迎。
当王阳明一行人出现时,欢迎的人群填途塞巷,连车马都通不过去。
最后,众多军民干脆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王阳明的轿子抬过头顶,一路传递进入都司衙门。以这种最朴实的行动,来表达他们对这位前南赣巡抚的无比崇敬和爱戴。
对此场面,许多八九十岁的老人都纷纷摇头叹道: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况。
到了都司衙门后,前来渴望一睹王阳明圣人真容的人成千上万,络绎不绝,堪称盛况空前。
眼见人群一波又一波地涌来,众人皆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付。
好在王阳明定力过人,脑子灵光,他当机立断,让众人在都司衙门前排队,鱼贯而入,东门进西门出,他在里面与大家逐一见面。
其中有很多人从西门出来了,心中不舍,又到东门前排队,再次进去见他。所以从辰时(上午七点到九点)直到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排队的人还未散尽。
第二天,王阳明去拜谒文庙,在明伦堂讲《大学》。由于听讲的人实在太多了,站得远些的许多人都未能听到。
有一位叫唐尧臣的著名乡绅,被选为代表向王阳明献茶,因此得上堂旁听讲。
刚开始唐尧臣笃信程朱理学,并不信所谓的心学,听到王阳明来了,只是出于礼节,方率众出迎。
见到王阳明,领略了他那蔼然如春、神闲气定的气度后,内心已为所动。
等他看见众人纷纷顶香膜拜、夹道欢迎王阳明的盛况,惊叹道:“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安得有此气象耶!”
再到后来得以听闻王阳明讲学,对心学更是深信不疑。
王阳明的弟子黄文明、魏良器见他信服了,便开他的玩笑:“你不是向来不信我们这一套的吗?怎么今天也来投降了?”
唐尧臣笑道:“须得明翁这样的宗匠能手,方能降我,尔等道行尚浅,安能令我信服!”
听罢,众人皆笑。
过了南浦,至吉安时,王阳明又大会士友于螺川驿,立谈不倦,曰:“尧、舜生知安行的圣人,犹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功夫。吾侪以困勉的资质,而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意思是说,尧、舜那些天资很高,心性澄净,做任何事已达到从容镇定的“安行”境界的圣人,犹能不以此为足,踏踏实实地下苦功夫以修养身心;而我们这些资质不怎么样的愚钝之人,却整日晃晃荡荡,得过且过,妄图坐享别人经过千辛万苦才达到的至高境界,这样岂不是自欺欺人?
临别嘱咐大家曰:“功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
一路讲学,一路论道。
十一月二十日,王阳明行程千里,终于抵达梧州,开府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