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众弟子又齐聚天泉桥下,环坐于碧霞池畔,聆听王阳明讲学。
月亮仍是圆如银盘,高悬于一碧如洗的天际,天地之间,通明如昼。
一位弟子问道:“请问先生,《论语》中‘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句话,是怎么回事?”
月光下的王阳明面色和蔼,抚须答道:“只是‘志于道’这一句,便包含了下面数句功夫,不要仅仅停留在这句话上。
“比如,要建造一栋房子,志于道,就是念念不忘去选择地方,准备材料,把房屋建好。而据于德,却是房子已经建好,有地方居住了。依于仁,就是常常住在房子里,不再离去。游于艺,就是加些琴、棋、书、画之类的装饰,来美化一下这间房。
“而这个艺,即是至于道所适宜的事物,如诵诗、读书、弹琴、习射之类,都是为了在活动中调习此心,使其达到从容自若,不住于物的境界,从而与‘道’相合。
“如果没有志于道的前提,而一味去游于艺,那就是玩物丧志,如同愣头愣脑的小子,不先去建造房子,却只管去买画来装点门面,不知他将画挂在何处?”
大家听了,方始明白先生平常寓教于乐的苦心。
这时,另一位门人问道:“用读书来调摄此心,虽说是不可缺少的,但我在读书的时候,总会有关于科举的思虑浮上心头,不知怎样才能避免呢?”
王阳明笑了笑,回答道:“只要自己的良知真切明白,纵然是从事与科举考试有关的事,也不会成为心体的牵累。退一步说,即使有了牵累,也容易发觉并把它去除掉。
“比如,在读书的时候,自己的内心清静而虚明,知道有强记的心不好,就把这种心去掉;发现有求快的心理,知道它不对,即马上把它去掉;如果发现有夸夸其谈、争强好胜之心时,即将其去掉。
“如此做去,从容而自在,整日与圣贤的行为相印证,活活泼泼,纯任自然。任凭他怎么读书,也只是调摄自己的内心而已,又怎么会有牵累呢?”
过了一会儿,一位叫舒柏的弟子问道:“我常被敬畏牵累了洒落之心,请问先生该怎么办?”
王阳明说:“君子所说的敬畏,并非普通人常有的恐惧忧患等心理,而是‘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的意思,就是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小心谨慎的态度,必有事焉,勿忘勿助。
“所谓的洒落,更不是常人所理解的那些旷荡放逸的行为,而是自己的心体不被物欲牵累,不论处在任何情况下,此心都能安然自在。人的心体,与天地之道同源,即是天理。而天理的昭明灵觉处,也就是道的流行发用,即是所谓的良知。
“所以君子做戒慎恐惧的功夫,没有片刻间断的话,则与天融合为一,道气常存,而那昭明灵觉的心之本体,自然不被外物遮蔽,没有任何牵累,也没有患得患失的心理,做什么事都从容自若而恰到好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这才是所谓真正的洒落。
“这种真正的洒落,是与道相合后,由道自然生发的。而要与道相合,就需要做到戒慎恐惧,虚心应物,无一刻间断才行。如此看来,怎么能说‘敬畏之心反而为洒落所累’呢?”
这时,刘君亮提出想到山中静坐,说自己欲“绝世故,摒思虑,养吾灵明,必自验至于通昼夜而不息,然后以无情应世故”。
王阳明笑道:“这个想法虽然很有志向,但你假若是以一种厌恶外物之心去求静的话,反而会养成一个偏于虚静、流于空寂的厌世懒惰的毛病。你如果不厌烦外物,在事上磨炼做功夫,再于静处去涵养,倒是可以的。”
接着他又吟了四首诗以示大家:
“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这时北京的世宗皇帝,正与以内阁大学士杨廷和为首的大臣进行“大礼仪”之争。
起因是正德皇帝驾崩后,由于他膝下无子,便从湖北迎其堂弟朱厚熜进京,继承皇位,即为世宗嘉靖皇帝。
世宗即位后,杨廷和等大臣认为,世宗须称正德皇帝之父为皇父,而称自己生身父亲为皇叔父。
朱厚熜当时年纪虽只有十五岁,却极倔强,坚决不同意如此称呼。
由此,一部分官员支持杨廷和,另一部分官员则力挺世宗皇帝,朝野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卷入了这场“大礼仪”之争。
在前段时间,亦有不少友人向王阳明询问其对“大礼仪”的态度,但王阳明均以自己尚在守制期间为由,而未做具体回答。
今天晚上,一位弟子见王阳明心情甚好,又乘机问他,在“大礼仪”之争中,到底孰对孰错。
王阳明见问,微微一笑,口吟一诗为答:
“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潜鱼水底传心诀,栖鸟枝头说道真。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宿尘?”
王畿在一旁听了,当下大悟。
心之本体原为至善,无分无别,无善无恶,而常人一切世情嗜欲都是从自我的角度产生。
如果能在一切都还未萌发的境界上立根,则意之所动自无不善,世情嗜欲自无所容,致知功夫自然易简省力。
若在后天动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杂,致知功夫转觉烦难。
而众人听后,亦各有省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