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宸濠之乱后,王阳明虽有功于天下,却被江彬、张忠、许泰等人所忌,造谣诬陷,无所不用其极。虽然履险如夷,小人之奸计未能得逞,但他也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赐。
正德十月,刚即位不久的世宗皇帝决定给王阳明加官晋爵,封新建伯,三代并妻一体追封。
敕封诰书送达时,正值王阳明父亲的生日,亲朋好友皆云集来贺,可谓喜上加喜。
但王父毕竟上了年纪,过了生日后,患的老毛病又发作起来,急剧恶化,很快便撒手人寰。
王阳明悲恸欲绝,按旧例因丁忧在家守制三年。
没想到,这一守,就在家待了六年,在此期间,门人益进。
嘉靖二年,王畿拜于其门下。
王畿,字汝中,别号龙溪,浙之山阴人。他悟性奇高,深得王阳明器重,日后与钱德洪并称江右王门两大高足。
后创建稽山书院,聚八方俊彦之士,讲学论道于其间。
听说王阳明在越讲学,以前的老弟子纷纷闻风而至,与师相会论学。
新老学生共聚一堂,人数众多,至不能容,经常环坐听讲者达三百多人,极为壮观。
嘉靖三年八月十五,碧霞池旁,王阳明命人摆上酒席,一百多弟子赴宴在座,陪老师一起过中秋。
是时,月明如昼,皎皎洁洁。
酒过三巡,众人兴致勃发,或吟诗作赋,或对酒当歌。
王畿亦身在其中,他心境超然,静静地观看这一切。
月光如水,自自然然地洒照下来,整个天地笼罩在圣洁的光辉之中。
碧霞池中,水清如镜,波澜不惊,一轮明月独映其中,堪有“月穿潭底水无痕”的意境。
在大自然的熏陶下,王畿觉得心灵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
周围的景物,慢慢地淡化了,此心渐渐变得虚灵自由起来,天地、山川、明月、池水,仿佛具有了一种灵气,氤氤氲氲,似有若无。在这一刻,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时间之流逝,时间和空间似乎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在一种虚无淡寂的境界中,他忽觉一股生机在内心腾然而起,沛然莫之能御,情不自禁地随着节拍吟诵诗歌,舞之蹈之,浑然莫觉。
过了一段时间,众人有的投壶为乐,有的击鼓咏歌,更有的泛舟池上,优哉游哉,自得其乐……
王阳明见大家的兴致愈来愈高涨,心情也大为舒畅,退到一旁,让随从备好笔墨纸张,大笔一挥,随手写下两首七言绝句:
“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
“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诗中指出,良知原是本性光明,无所不照的,虽然有时会被物欲等“云霭”遮蔽,但只要人时时致良知,提振真心,私欲杂念自会随风消散,依然晴空万里,月明如水。
只要肯相信良知原是不能被任何东西欺瞒的,光明磊落,直心以行之,其他外物又怎能干扰它呢?
好男儿要志存高远,大家要珍惜这一历经千年的绝学,立志修身,躬身力行,不要辜负大好时光,以免空过一生!
此心良知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无所欠缺,乃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而致良知乃是身心之学,须发明此心方是正途,如果不明此理,而终日沉溺于诗文辞章等点点滴滴的支离事业,则是本末倒置了。
孔子问志的时候,曾点旁若无人,鼓瑟铿然,与春风合为一体,虽是狂放,却也深合我意,因为他寻到了本心,把自己融入了天地大自然之中。
两诗一出,旁观众人皆轰然叫好。
此时夜色已深,淡淡的暮霭从碧霞池面慢慢升起,若有若无。
王畿沉浸在先生所写之诗的意境中,人天合一,心与万物相为流通,无所凝滞。
眼见一轮明月之下,一叶轻舟停泊于天泉桥下,船上之人任其自然,随波荡漾。
远处的山峰倒映水中,透过几缕缥缈的雾霭看去,所有景物都微微而动,船亦好似在轻轻移动一样,产生了一种“不动之动”的奇妙感觉。
先生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回荡:“天地间活泼泼的,无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功夫。此理非唯不可离,实亦不得而离也。”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无不是对这句话进行着无言的诠释。
只要人将内心打扫得干干净净,则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会得时,此心活活泼泼,眼见之处无不是天机,无不是造化。
游玩至深夜,大家兴尽而归。
第二天,众弟子又来见先生,感谢昨晚上的盛情款待。
王阳明说:“当年孔子在陈国时,挂念鲁国的狂士。这是由于世上的学者,沉溺于富贵名利之乡,如被囚禁一般,而不知如何解脱。等到听说了孔子的教诲,才知道世上的一切事物,都不是心之本体,那些束缚人的物欲,方豁然脱落。
“但是即使见到此番情景,不去加以实践以求入于精微,则会逐渐有轻视一切、高谈阔论的毛病。与世上那些庸庸碌碌之人相比,虽有些不同,但还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都还未得于道。
“正因如此,所以孔子在陈国时常常思归,就是为了纠正鲁国狂生的行为,使之入道也。大家讲学,只患不能悟得此意。现在大家幸而对此有得,正好精益求精,努力深造,以求至于道,成为圣人方才罢休。千万不要见到了一些‘道’的端倪,便满足而停止进取了,那就会最终只是止于‘狂’的境界而已。”
众弟子听了,无不受到警醒,而矢志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