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澄因为从小就体弱多病的缘故,向来热衷于养生。
自从王阳明到南京任职后,他得拜明师,久闻老师当年亦曾因患疾而游历名山大川,与佛道中的高人异士交往密切,并习道家导引之术以养生,并颇有效验与心得。
在跟随王阳明治学的日子里,陆澄很想了解老师对道家中的养生之学有哪些真知灼见。
一天晚上,鸿胪寺里的一间亭子里,王阳明与陆澄相对而坐。
月亮像银盘似的高悬夜空,清亮的月光柔和地洒向大地,照得亭子内外一片清白,即使不点蜡烛,也能清晰地看清各种景物。
在这种静谧寂寥的境界中,陆澄觉得自己似乎摆脱了凡尘俗世一切物欲的缠绕,人与天地浑然一体,息息相应,进入了一种物我皆忘的状态。
倏地,一声夜鸟的鸣叫,打破了夜空的宁静。
陆澄从超然物外的意境回到现实中,他看了看对面安然而坐的王阳明,问道:“先生,道家所说的‘元气、元神、元精’是怎么一回事?”
王阳明说道:“这三者其实就是一样东西,本源于道,各以不同的状态呈现出来而已。虚灵圆活、周流全身的是元气,凝为精华、养身保命的则为元精,圆融无碍、妙用无穷的则是元神。”
对于强调长生久视的道家学说,陆澄一向是非常感兴趣的。
听到老师言简意赅地将元气、元精、元神的本质、特点点破,陆澄更是十分兴奋,接着问道:“听说道家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之法,练之得法能养生长寿,永葆青春,不知如何入手?”
若在平时,王阳明是不喜与弟子们讨论这些道家养生之学的,但今晚月色很好,心情大畅,兼之陆澄资质不错,勤学上进,是他寄予厚望的弟子之一。见他一味追问关于道家修炼的问题,便决定从儒家的角度与他深入探讨一下。
王阳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张紫阳有云:‘道自虚无生一气。’这个元气,亦是从虚无中生来。人能无心于事,自然无事于心,心中一团混沌虚无,虚极静笃,则如周子‘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之说,至静之中,阴中自有一阳生,此即为精化为气,因精属阴,气属阳也。这一阳产生,即是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
“逆修而上,心无杂念,渐至纯阳,则元神显现。而究其实,良知即是道,元神亦即是良知妙用。元气、元精、元神归于良知则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形象方所求哉?其下手之功也只在至诚无息,心无所着,以清心寡欲为要。”
听到这里,陆澄问道:“养生的关键在于清心寡欲。如果能做到真正的清心寡欲,成为圣人的功夫也就完成了。然而,清心寡欲的功夫却不好做,如果在私欲产生的地方加以克制,只是用一个念头去除掉另一个念头,病根还在那里;如果说要在私欲还没有产生前,就把它消除掉,却又没有着力之处,因为它都还没出现,又在何处去除掉它呢?对于这点,我就更不理解了。”
王阳明回答道:“要想使此心与天合一,无纤毫私心杂念,就必须在私欲未萌前,即加以提防,这是‘养心’;而私欲生发后,又必须马上加以制止,此为‘炼性’。而这正是《中庸》和《大学》中‘戒慎恐惧’和‘格物致知’的功夫。除了这两种功夫,再没有其他特别的功夫了。”
“而你所说的那些弊病,是被一个私意所干扰的缘故,而不是因为你去下克制、荡涤私欲的功夫所造成的。如果你太着意于养生及去除杂念,每天都不停地想着这些问题,纠缠于它们,这‘养生’及‘去除杂念’的念头,就是私欲的本源。”
此时,一片游云飘过,遮住了天上的圆月,周围顿时暗淡下来。
微风吹拂,随着游云缓缓移去,月光依然如水,天地间又慢慢恢复了原先的光明。
王阳明仰望夜空明月,静默片刻,然后说道:“其实,我们心之本体的妙用,正如日月普照的状态,日月只管把光芒洒照到大地上,何尝去计较有没有云雾遮蔽?又何尝计较照到的是干净或是肮脏的地方?如能这样用意,就纯是天理了。正如古人所说,‘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
这天晚上,陆澄对于修养之道又有了新的认识。
王阳明五十七岁就因病去世了,在世人看来并不算长寿。
孔子云:“仁者寿。”意为达到“仁”的境界之人由于心境闲适、宽广,浩然之气自油然而生,生命能量充沛,就能获得长寿。
王阳明的心性修养到了极高的层次,他青少年时代又汲汲追求养生的理论和方法,并身体力行加以实践,可以说对各种养生方法均有所了解,为什么所享的寿命并不长呢?
这个问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王阳明自幼体弱多病,少年时更因用功过度,患了严重的肺病,以致咯血。青年时虽刻苦练习道家导引养生术,身体健康有所恢复,但日后异常繁忙的军旅生涯,四处征战,操劳过度,终因旧疾复发,而至不可收拾之地。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王阳明偏重于明心见性之道,而疏于“炼精养气”的培元固本功夫,以致病根未除,终成后患。
当然,一个人的生命价值并不是以寿命的长短来衡量的。与天地宇宙相比,个人是渺小的,即使再长寿,相对于宇宙生命而言,个体的生命也是十分短暂的,就像一滴水相比于大海。
然而,虽然人的生命如草头露珠,转瞬即逝,但假如把这滴露水融入大海,与道为一,就能超越自我,与天地同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