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对弟子们阐述了“立志”与“持志”之道后,王阳明忽然发现,这一段时间清静了许多,与许多人见面时,大家都不大提问了,连以前问得最勤的徐爱、陆澄等人,也很少再听到他们提问。
这个奇怪的现象,令王阳明非常困惑。
一天,他碰到陆澄,便问道:“原静,最近你们都在忙些什么?”
陆澄回答道:“先生,您不是说修身贵在立志,重在专一吗?大家都在遵照您的指导,在认真实践呢。”
原来如此!王阳明哭笑不得,叮嘱陆澄道:“明天你叫大家到这儿来一趟,我有重要的话要跟大家说。”
第二天中午,阳光明媚,众多门人再一次齐聚在鸿胪寺。
王阳明神色端庄,说道:“大家最近见面时,好像很少提问题了,这是为什么呢?一个人不用功,没有谁不是自以为已经知道怎样做学问,只需要遵循已知的去实践就行了。却不知道私欲每天都在不知不觉地滋生,就像地上的灰尘,一天不扫,便又有一层。
“如果能笃定切实地下功夫,便能够悟到‘道’的无穷无尽的境界,愈往深处探究,愈会感到‘道’是如此博大精深,而一定要使此心达到清明澄澈、没有丝毫不透彻的境界方才罢休。”
这时,一位门人问道:“先生,您平时给我们讲《大学》时,经常强调‘认识达到顶点了才可以言诚意’(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而现在我们对于天地自然的规律还没有认识,心中的私欲也没有去除净尽,如何能有诚意去下克己功夫?”
一听这话问得如此刁钻,乍一听却又合情合理,大家忍俊不禁,顾不上先生也在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阳明也笑了,他看了看那位提问的门人,心中很赞赏这位弟子认真的治学精神,能提出别人没想到的问题。他清清嗓子,蔼然说道:“这是因为,诚意既是心之本体的表现,同时也是一种境界和功夫。一个人如果能踏踏实实地用功不已,慢慢锻炼自己专一不二的诚意,此心愈来愈纯净莹澈,则对于天地自然规律的精微之处,就能一天天地感应、认识到;对于心中那些细微的不良习气,也能一天天地认识到,然后把它克除。
“如果现在不下克己功夫,把心中的私心杂念一点点地除掉,整天就只是说说闲话而已,天地自然间的规律难道会自己浮现出来吗?深藏在心中的那些私欲杂念也不会自动现出来,而让你顺利地除掉。
“这个做功夫的过程,就如常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才能认得一段,走到岔路口时,有疑问不能决断时就要问路,弄清楚了再走,如此方能逐渐到达想要到达的地方。
“而现在的人们,对已经了解的心性修养之道,不肯下功夫去存养,对已知的私心杂念不肯去除掉,却只管担心自己不能达到认识天地之道的最高境界,只是在那里闲讲,又有什么用呢?却不如先把功夫下到家,把那些私欲除得无私可除,再担心不能达到认识的顶点,那时亦为时不晚。”
王阳明这一番深入浅出的阐述,直指时下人们修养中的弊病,句句都说到大家的心坎里去。众门人都屏气敛神地听着,不禁为自己的浅薄无知而感到惭愧。
停顿了一会儿,王阳明端容正色,继续说道:“现在做我所说的格物致知之学的人,大部分尚停留在口头上,只是口里说说,耳朵听听而已。何况这些只从事字面研究的学者,能在这个地方醒悟过来吗?无论是天理还是人欲,其精微之处,必须时时刻刻用力去省察、克治,方能日益有所发现。
“就像现在说话,虽然是在探讨天理,但在倏忽之间,心中不知闪过了多少私欲,你们能觉察到吗?所以私欲在悄悄萌发,而人却丝毫没有感觉,虽然用力省察都还不容易发现,更何况用口说说,或者在心中想一想,便能够全部认识到吗?
“如今只管讨论天地自然之道,却放在一边不去遵循、实践它,光在讨论去人欲,却任由其滋生而不去除掉它,这样岂是真正的格物致知之学?”
王阳明这番话,振聋发聩,犹如一记当头棒喝,把大家从迷茫中敲醒过来。
儒家修养身心讲究在“几”、“微”上做功夫,《中庸》即强调“致曲”之功,曰:“曲(微小的地方)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天地万物具有生生不息之理,每时每刻都在按其固有规律变化着,在我们几乎毫不察觉的状态下运行、演化,欲察其变,明其无为运化之主体,必须知几见著,以至诚之心从极细微的事物中明察事理的根源。
修身养性乃至做其他各种事都是一样,须把功夫下在事物发展的每一刻。对于做一件事来说,你不需要知道它所有的道理才去做它,重要的是先要行动起来,从已知的地方做起,从细小的事情做起,逐渐去完善、掌握它。
大自然的规律神变莫测,但万物都遵循“道法自然”的原则,为人做事也是如此,顺道而兴,逆道而亡。如我们要做成一件事,这件事是如何发生、实现的,我们并不需要知道其中全部的原理,它自有其规律,我们所需做的是,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如何把自己的意识和行为调整到与“道”相合、与天地宇宙的规律相协调的状态。
不论要做任何一件事,其实都是一个“知行合一”的过程。
要获得对事物的“知”,与所采取的“行”是密不可分的,对“知”的获得,其进步就在每一下的努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