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自龙场悟道,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后,时来运转,先是提拔担任庐陵知县,后到京师任职,官运亨通,扶摇直上,短短两三年时间,连升数级。
正德七年十二月,王阳明升任南京太仆寺少卿。去南京赴任时,须经过家乡余姚,便向朝庭打报告,请求顺路回乡探假。
碰巧徐爱这年也于祁州任上升任南京工部员外郎,得以与阔别多年的王阳明同舟归越省亲。
南下归越之旅,对徐爱来说,是一次充满辩论激情、令人耳目一新的旅行。
清晨,京杭大运河上,一艘官船顺流而下,王阳明端坐于船头,平静如昔的神情,掩饰不住眉宇间的一股愉悦之色。
他的对面,正坐着徐爱,以及一同归浙的另一弟子郑朝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师生久别重逢,更是快事一桩。
王阳明自谪居龙场,已有五年多没回家乡,现在有了机会,真可说归心似箭。
此段河面开阔,水流缓慢,王阳明的座船虽是顺流而行,速度也不甚快,人坐其上,宛如坐于平地一般平稳。
徐爱看着眼前的老师,只见先生怡然静坐在那里,面色沉静,带着一种自若的泰然,似乎整个人已和船及河流、天地浑然无间,融为一体。
良久,王阳明眼光一扫,朝徐爱看过去,说道:“曰仁,为师的学问,你昨晚已经有了初步了解,谈谈你的看法如何?”
徐爱以前所习,尽是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事事物物皆有理”那一套,乍一闻王阳明那“心即是理”、“知行合一”的新学说,不啻于被一记炸雷猛然惊起,一时间很难接受。
这时听到老师发问,便说道:“《大学》上说‘知止而后有定’,朱子认为这是指世上的各种事物都有一定的规律,此观点好像与先生的见解不同。”
王阳明说:“在各种事物上去探求‘道’(天地宇宙间最终极的规律),这是把‘道’看成是外在的了。而‘道’,就是心的本体,只要精修自己的道德到非常纯粹,没有一点杂质的程度,就能发现自己本来的心体。但要明心见性,洞悉此道的存在,也不能离开在具体事物的心性磨炼。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就是这个道理。”
虽然听王阳明解说得如此详细,徐爱还有点不理解,又问:“如果‘道’是可以从我们的心内求得的话,恐怕对于天下各种事物的道理,会有不能穷尽的地方。”
对于徐爱的疑问,王阳明早就预料到了,他泰然自若,谆谆善诱道:“心即理也。天下又岂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曰仁,你试举一个例子来看看。”
徐爱说:“就像服侍父母的孝道、侍奉君主的忠心、交友的信义、治理百姓的仁爱,其中包含很多道理,恐怕亦不可不详究。”
王阳明叹了一声,道:“这种说法蒙蔽世人很长时间了,岂能用三言两语就能让大家醒悟?现在先就你所问的谈一谈。
“服侍父母、侍奉君主、朋友交往、治理百姓等,难道是在具体的事上去寻找忠心、孝顺、信义、仁爱这些道理吗?举一个很浅显的例子,像那些善于阿谀奉承的奸臣,他们表面对君王很好,但他们阳奉阴违,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这样做罢了,能够说是真正的忠心吗?
“所以说,忠心、孝顺、信义、仁爱这些事物的道理,都只是在此心之中。心即理也。只要此心没有私欲的遮蔽,即是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理’,不必要在心外再添加一丝一毫。”
徐爱问:“那么,怎样才能找到这个理呢?”
王阳明答道:“以这虚无一物,唯有一点生生不息之机的心,应用于服侍父母,自然就是孝道;应用于侍奉君主,自然就是忠心;应用于交友和治理百姓上,自然就是信义与仁爱。
“要达到这个境界,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要一心去掉那些不合理的欲望,进而体悟天地自然的规律,在这上面下功夫就行了。”
王阳明认为,世上无心外之物,无心外之理,我心即是“理”,即是“天”,即是“道”。也就是说,我们本体的感觉、意识,追溯到其根源处,是与天地万事万物本为一体的,不可能有离开我心而存在的事物。
这种说法,对于心灵境界还没达到一定层次的普通人来说,的确很难理解。正如王阳明与友人一同游南镇时,一位朋友就指着山岩上的一株花树问道:“你说天下无心外之物,现在这花树在深山之中自开自落,与我的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阳明回答道:“你还没有看到此花时,此花与你的心一同归于寂静;而你来看到此花时,此花的颜色便明白起来,由此可见,此花并不在你的心外。”
在王阳明看来,吾心无形无相,本无一个具体的实体,只是感应万事万物,把这些反映到头脑中,我们便以为这是自己的“心”了。换一句话来说,所谓“心”的存在,我们是借助于外界环境中各种事物的存在,起心动念去分别,才得以感知到它的存在。而天地间万物按其固有规律而运行,并没有像人类这些所谓的思想、感觉(心)的,只有通过心对它们的感知,才能实现自我认识。
所以,从某个角度来看,我心的本体意识即是天地间万事万物的主宰。任何一件事物,其事理、规律都具足于我心之中,在我心还没有看到它时,它们就是潜在的对象。而当我心孜孜以求去追求它时,在某一个契机物我两忘,接通了潜意识的通道,这种事理、规律就从潜意识浮现到大脑的显意识上来了,而被我心认识到,这就是领悟、创造、发明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