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岁月的时空,抵达记忆的深处,蒲草在无边的荡风中高底起伏,我仿佛感觉到荡风的清凉,触摸到蒲草柔软的肌肤和季节的心跳。蒲草和我的童年岁月如影随形,如今的梦境还时常出现它的身影,受到它的侵扰,使我的心情难以平静。
春天的蒲草芦芽青青,枯黄的滩涂透出无限生机,鸟儿躲藏其中唱歌怀春,鱼儿则蠢蠢欲动;夏日的蒲草青翠欲滴,根子像葱白儿似的,鱼儿在水中的蒲根旁弄出很响的动静,偶尔将头猛地挣扎出水面咬一口青青的嫩草叶;秋天的蒲草日渐枯黄,像即将收割的庄稼,偶尔有几只荡鸟从蒲苇丛中箭一般地射向苍茫的天空,荡鸟的啧啧声随即从天空划过。冬天水退滩现,一片枯稿,刺骨的寒风或低吟或肆意狂啸。在苍茫的天空下,时常有载着蒲草或芦苇的小船从萧索的寒风中在湖面上静静地驶过。草荡如画、如诗、如歌,绿草荡之美是人间大美,我非常惭愧,无法更淋漓尽致地将这种美表达出来,直抵你的心灵。
小时候,每到秋末或者初冬季节,大人们就到荡中滩涂去寻找留得高一些的蒲苇根子,找到之后先用弯弯的镰刀割,再用五齿耙来划,尽量多收获一些干草,省得回家再去晾晒。实在没有,就到有水的地方去割,然后再撒在自家的屋前屋后或者田埂上晒,待晒透后堆放在一起,需要用时便一次次少量地运到锅屋里。我母亲就经常这样做,因为她心雄眼红,几乎不懂得爱惜身体,即使是结冰的日子,也会拖着不适的身体去收割淹没在水中的蒲草根或者芦苇根。如果别人家的屋后只有一个蒲草堆子,我们家就要有两个,甚至更多。总之,一定要比别人家多,否则就寝食难安。村子里懒的人家,蒲草无法帮助他们度过一个个滴水成冰的冬季。而我们家一直要烧到第二年的春天,甚至夏天。偶尔,有些邻居和我家借点草烧,母亲不仅不恼,反而很是骄傲。正因为如此,母亲患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一生都被疼痛的阴影笼罩着。我们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经济代价,以及无法言说的痛。
草荡中最精贵的当然是蒲草。你说蒲草是草,它确实是草,可在我们心中,尤其是在父母的心中,蒲草真是贵如金、美如玉。只要拥有蒲草似乎就拥有了一切,如果再把它变成蒲包,那就几乎能随便换什么了,日常生活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我们可以用蒲包换得一些油盐酱醋,换些蔬菜,甚至鱼虾之类的东西。住在我家对岸的一个女人,经常用蒲包换油条、麻花之类的东西。有时,她家实在没有蒲包换,就欠人家的。待人家向她讨蒲包没有时,她只好躲藏起来,让孩子哄骗人家说她不在家。在我母亲看来,麻花之类的东西是消闲的,算不得是主食,其行为是败家,不可宽恕。在我们那个临近绿草荡的小水村里,娶媳妇、姑娘出嫁甚至盖房子的许多资金大多是靠蒲包换得的。许多人家的家前屋后都堆放了许多捆起来的蒲草,人们把它苫成粮仓样,堆得越多就显得越富有,如果家中再有几个织蒲包能手,就会财源滚滚。俗话说,家有织包手,强如聚钱斗。
在我们家里,哥和姐是聚钱斗,邻居家的小兔子也是,可我不是,我经常因为完不成编织蒲包的任务而挨父母打骂。每当我拿到蒲包时,不问蒲草质量如何,我总会噘起小嘴说蒲草不好,为我完不成任务作个铺垫。哥和姐笑我是农采站的葛老头。那葛老头对去农采站卖蒲包的任何人,不问三七二十一,首先就是劈头盖脸地批评其蒲包质量不过关,然后再狠狠地杀价。在他手里很少有人把蒲包卖到一等的,大多是二等,甚至是次品。尽管我的学习成绩很不错,可在穷怕了的父母眼里,学习的事与编织蒲包比起来总是无足轻重的。所以,我很少看到父母对我的好脸色。
附近村子里,经常会有人到我们村子里买蒲草,有些眼馋的小媳妇只恨当初没嫁过来。买到蒲草回去后,总会有人带来几个漂亮的小姑娘到这里寻合适的小伙子相亲。如果成了,下次再来买蒲草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可是在我们小村子里做小媳妇也不容易,她们得认真学习编织蒲包的技术,并且在织蒲包的数量和质量上要狠下功夫。如果在编织蒲包上不如别人,自然是矮人一截了,往往被人瞧不起。
其实,蒲草在我们那里却是寻常的东西,水塘里或者沟河旁时常长出些许蒲草。如果有人再从绿草荡里运来些蒲根,往沟河旁一栽,明年的春夏季节必然是蒲草茂盛。待到秋天,蒲草便会发黄、成熟,然后人们便在齐腰深的水里将它收割上来。体质弱的一般要穿皮裤衩子,体质好的,如果气温再高一点,大多会光着身子下水。然而,被各种虫或者蚂蟥叮咬是正常不过的事了。蚂蟥通常贪婪得很,就是吸保肚子也不松口,胆大的人会将它从腿上使劲拽出,然后扔掉或者用刀将它处死。胆小的便会惊叫起来,在别人帮助下才将蚂蟥从身体的皮肉里拽出。男人收割时,女人也会参与其中,辛苦可想而知。收割上来的蒲草扎成一捆一捆的,然后放在家前屋后的树旁或者田埂旁晒。遇到连续晴朗的日子,蒲草很快就晒透了,可是遇到不好的天气,尤其是阴雨连绵的日子,蒲草便会变霉、发黑。这样的蒲草即使勉强编织成蒲包,蒲包的质量也不好,常常卖不到好价钱。
当然,草荡也给我们带来许多愉快的记忆。小时候,我随父母下荡玩耍,只要出了村口,来到荡边,便是满眼的绿色,天空中不时地飞过各种各样的鸟儿。荡水清澈见底,各种游鱼和水藻清晰可见!有时,我蹲在船边,看到青青的菱角或者小伞一般的荷叶,我就会伸手把它捉住,父亲也会将船停下,等我得手时才会继续撑船。我稳坐在小木船上,头顶着青荷抵挡着阳光,享受着清香而脆嫩的菱角。两旁长满了高高底底的芦苇和蒲草,有时是一大片的荷塘,一眼望不到头,各种鸟鸣都藏在其中,像一个动植物世界,人的出现往往会引起鸟儿的惊慌,打破了这里的和谐和宁静。
蒲草和芦苇通常是长在一起的,但是芦苇多了,甚至杂草多了,就会影响蒲草的生长。这些蒲草真地很奇怪,没有芦苇,它们长得就不会太旺盛。父母的做法是,在初春时节就尽量给它除去杂草,再除去一些芦苇,甚至给它们施些肥料。夏日里,蒲草的长势就会非常旺盛。除了蒲草能编成蒲包外,蒲还会在夏天长出蒲黄和蒲棒头。可以说,夏季里,草荡也是个丰收的季节。
据说蒲黄这东西可入药,我和哥在自己面前挂只小蒲包,然后从船上将身子探到齐腰深的蒲草塘中寻找蒲黄。这蒲黄长得像北方的谷子,跟狗尾巴似的。我们把它一把揪住,然后将它的头摁下使劲一撸,便将满把的蒲黄放进了小蒲包。我们把蒲黄带回家后,就把它放在草席上晒,晒干之后,哥会用眼子很细的筛子一筛,把一些金黄如面粉一样的东西聚集起来,然后把它带到荡的东边一家供销社去卖,卖得的钱或者买书本或者买斤把毛线。余下的蒲黄渣子也不扔掉,而是将它放进猪食缸里泡,时间越长,猪越是喜欢吃。它是猪天然的绿色食品。
蒲棒头也是个好东西,纯天然蚊香。先把它放在屋顶或者围墙上晒干。只要在夏天,每到晚上,我们就会将它点燃,吃晚饭时,把它放在桌肚里,或者凳子旁,这样一来,蚊虫便会不轻易袭扰人。有时,我们还会把它安放在猪圈的门口,替猪驱逐蚊虫。每到晚上,大人们、孩子们时常每人手持一根燃烧着的蒲棒头,走到横卧在头溪河的大木桥上纳凉。有人会从桥上找个细小的洞眼,将蒲棒头的细小茎插进去慢慢燃烧,帮助享受清凉晚风的人们驱逐蚊虫。
如果说蒲黄是花蕾,蒲棒头是花朵,蒲棒就是支撑它们的强有力的茎。蒲棒是随蒲草一起收割上来的,也是要认真晒太阳的。有一段时期,蒲棒是挺值钱的,供销社的农采站专门收购,据说可以出口到日本赚钱。当时,村里有人说这日本鬼子真傻,把我们当柴烧的东西当宝贝。可后来听说,这东西隔音效果非常好,在日本能派上大用场,究竟是什么用场不得而知。但不论怎么说,只要这东西值钱就卖,有人收就好,管它干嘛!然而好景不好,没收几年就停了,说人家不要了,有新材料代替了。村里人立即骂开了,这狗入的日本鬼子就是猴精!无奈之下,这蒲棒或者当柴烧或者作为盖屋子的辅助材料,基本上派不上大用场!因为它个头太矮,无法代替芦苇去支撑房屋。
小时候,我恨蒲草,因为它剥夺了童年太多玩耍的权利。长大了,在亲戚朋友面前会经常谈起蒲草,因为它给我们这些穷家庭太多太多的恩赐。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我们曾深深地感受过蒲草曾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的温饱以及快乐。我知道是那柔软的蒲草一直在顽强地支撑着我们生活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