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我踏入仕途已有好些年了,已经看够了京城的风气。那些达官贵人、权贵显要们,特意表现出从容宽宠的气派来提高自己的声望,对下属姑息纵容,一团和气,这种现象我早就知道并且很熟悉了。但是我多年养成的惯常禀性,不仅没因此磨平,反而越发变得慷慨激烈。我想惩治迂腐肮脏的这一类现象,想改变这个社会三四十年来形成的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的坏风气。不过,矫正偏差难免超过应有的限度,有时更不免出现意气用事的偏激,因此经常招致深重的怨恨,被一些人讥讽而自取其咎。然而,真正有道德的君子本来不应责备他人没恪守中庸之道,并且还应该同情体谅他被激发而起来纠正恶俗的苦衷啊!
许多事都很难办,焦灼万分的时候,也不是不想干脆眼一闭,睡到棺材里算了。舒舒服服地休息,什么事也不用看也不用管,也许比今日活在人世间更快活。于是焦虑越来越重,公事越来越繁乱,而快乐死期却杳无音信。而我又晋升为大学士,责任更重,被人指责评议的地方也就越多。他人都以官至极品为荣耀,我现在实在是把它当做痛苦、烦懊的处境,但处在这种形势之下,又万万不能置身事外。我也只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点评】
为政应当勤敬,当官也应当勤敬。古来成大事者,都以事业为重。诚惶诚恐地使用自己的权力,尽职尽责,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中国这种谨慎勤敬古已有之,后世亦未断绝。“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历来成为官员勤政爱民的典范。而“清代帝王多勤敬”,堪称一绝。康熙帝从政六十余年,夜分而起,未明求衣;彻曙听政,日哺而食;数十年间,极少间断。这是康熙帝勤于政事的突出表现。康熙帝于每日清晨至乾清门,听部院各衙门官员面奏政事,与大学士等集议处理,这就是衙门听政之制。而康熙帝对自己的要求则是务在精勤,有始有终。在他执政的前几十年问,“夙兴夜寐,有奏即答,或有紧要事,辄秉烛裁决”。即使到了晚年,右手因病不能写字,仍用左手执笔批旨,而决不假手他人。他在临终前留下的遗诏中说:“自御极以来,虽不敢自谓能移风易俗,家给人足,上拟三代明圣之主,而欲致海宇升平,人民乐业,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尝少懈,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这并非过誉之词。康熙帝的勤于政务,以身作则,为“康乾盛世”的出现奠定了重要基础。
曾国藩早年做京官的时候,对于清廷内忧外患纷陈迭至的根源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勤敬之于政务,首要的是治民;而治民的第一要义是爱民。曾国藩从中寓悟到,必须经历一个自上而下的大改革,才能使江河日下的清王朝振作起来,以恢复到康乾时代的太平盛世。改革的切入点应是整顿吏治,改变全国官场风气,以应时变。
为此,他先后上呈《应诏陈言疏》、《备陈民间疾苦疏》、《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痛陈对统治危机的忧虑,阐述吏治弊病的极度严重,尖锐地指出:现在官场“大率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京官办事的通病有两种:退缩与琐屑。
曾国藩认为,理想而又称职的政治家应具有以下品格:一是责任。就责任方面而言:无论为人君,为督抚,为州县之官,均负领导社会,转移风气,培养人才之责任,这在曾国藩的“应诏陈言疏”中固可知之,于其所作之“原才篇”中更可知之。他尝致官文书云:“弟与阁下均居崇高之地,总以维持风气为先务。”亦足见曾国藩理想中之政治家当负有维持风气之责任。
二是道德。就道德方面而言:欲领导社会,转移风气,必当律己以严,以身作则。此于曾国藩之《应诏陈言疏》中既可知之,于其所作之《原才篇》中更可知之,其复李希庵函云:“今天下大乱,人人皆怀苟且之心,出范围之外,无过而问者焉。吾辈当自立准绳,自为守之,共约同志者共守之,无使吾心之贼,破吾心之墙耳!”足见曾国藩理想中的政治家应当具备律己以严的道德。
三是才具。就才具方面而言:既抱淑世之心,当有用世之具。“才须学,学须识”,曾国藩既称述武侯之言,“取人为善,与人为善”,曾国藩复乐道孟子之语。盖舍多学而识,无以成其才;舍集民广益,无以长其智。既无用世之才具,空抱救世之热忱,于事终无所济。曾国藩生平虽好以德取人,亦兼顾才识。如复左宗棠函云:“尊论人才惟好利没干两种不可用,鄙意好利中尚有偏裨之才,惟没干者,决当摒斥。”而《原才篇》亦云:“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故曾国藩理想中之政治家当有用世之才具。
四是态度。就态度方面而言:于曾国藩所谓“广收,慎用,勤教,严绳”,已可知其大概。盖自古官箴,为清慎勤;曾国藩亦尝以此自勉,并曾作三字箴。其清字箴曰:名利两淡,寡欲清心,一介不苟,鬼伏神钦。慎字箴曰:战战兢兢,死而后已,行有不得,反求诸已。勤字箴曰:手眼俱到,力求交瘁,困知勉行,夜以继日。
曾国藩的勤敬精神在他治军方面有深刻的体现。他十分重视湘军的纪律教育,力争以湘军形象改变老百姓心目中“兵不如匪”的看法。他说:“担心民心一旦失去,不可挽回,誓欲练成一旅,秋毫无犯,以挽民心而堵塞民口,每逢三八操演,集诸勇而教之,反复开说至千百语,但令其无扰百姓。自四月以后,间令塔将传唤营官,一同操演,亦不过令弁委前来,听我教语。国藩之为此,盖欲感动一二,希望其不扰百姓,以雪兵勇不如贼匪之耻,而稍变武弁漫无纪律之态。”目的在于,要在精神上唤起兵勇的自觉意识,以对抗太平军。
曾国藩苦口婆心,开诚布公,劝导士兵严守纪律,爱护百姓。他对湘军日夜课程的七条规定,就是要突出一个“勤”字,使士兵在营中无论日夜都有一定课程可做,严格遵守点名、演操、站墙子、巡更、放哨等营规。他对于治军中“勤”字的理解是“治军以勤字为先,实阅历而知其不可易。未有平日不起早,而临敌忽能早起者;未有平日不习劳,而临敌忽能习劳者;未有平日不能忍饥耐寒,而临敌忽能忍饥耐寒者。”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又提到,“治军之道,以勤字为先。身勤则强,逸则病;家勤则兴,懒则衰;国勤则治,怠则乱;军勤则胜,惰则败”。只有在平日里保持高度的紧张,才能有备无患,战时镇定自若。曾国藩在湘军操练上,严格要求,从不间断,在循序渐进的基础上达到熟练掌握技艺的程度。从而训练出一支精强的军队。
诡道
【原文】
带勇之法,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礼。仁者,即所谓欲立立人,欲达达人也。待弁勇如待子弟之心,尝望其成立,望其发达,则人之恩矣。礼者,即所谓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泰而不骄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威而不猛也。持之以敬,临之以庄,无形无声之际,常有懔然难犯之象,则人知威矣。守斯二者,虽蛮貊之邦行矣,何兵勇之不可治哉。
【译文】
带兵的方法,用恩情不如用仁义,用威严不如用礼遇。“仁”的意思就是:“要想自己立身成事,先让别人立身成事;要想自己达到目的,先要达到别人的目的。对待士兵要用对待自家子弟一样的心情,希望他能够成就事业,希望他兴旺发达。那么人们自然会感恩于你。“礼”的意思,指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不管年龄大小,不分位置上下,不能怠慢侮辱别人,要安适平和而不能骄傲自大。端正衣冠,目光庄严肃穆,使人看见就生敬畏之心,觉得你威严持重不猛烈。做事要非常敬业,待人要端庄,于无形无声之中显出凛然不可冒犯的气势。那么,别人自然就能尊重你的威仪了。如果遵照了这两个方面,即使是到蛮夷落后的邦国也行得通,又有什么样的兵士不能管理呢?
【原文】
兵者,阴事也,哀戚之意,如临亲丧,肃敬之心,如承大祭,庶为近之。今以羊牛犬豕而就屠烹,见其悲啼于割剥之顷,宛转于刀俎之间,仁者将有所不忍,况以人命为浪博轻掷之物。无论其败丧也,即使幸胜,而死伤相望,断头洞胸,折臂失足,血肉狼藉,日陈吾前,哀矜不遑,喜于何有?故军中不宜有欢欣之象,有欢欣之象者,无论或为悦,或为骄盈,终归于败而已矣。田单之在即墨,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此所以破燕也;及其攻狄也,黄金横带,而骋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鲁仲连策其必不胜,兵事之宜惨戚,不宜欢欣,亦明矣。
【译文】
用兵,是很冷酷的事。有哀痛悲愤之意,如同面临失去亲人的场面;肃穆庄敬之心,如同身处祭奠仪式,这样才可以讲用兵。如今杀猪狗牛羊之际,见它们嚎叫啼哭在刀割之时,痛苦挣扎于斧案之间,仁慈的人就不忍心看,何况眼见以人命来相搏杀的争战之事呢。先不说战争失败的情形,即使幸运地获胜,看见战场上死的死伤的伤,到处是断头洞胸、折臂失足、血肉狼藉的场面,哀痛悲切还来不及,哪里会觉得高兴欢喜呢?所以在军队中不应有欢欣喜乐的情形。有欢心喜悦情绪的,不论是高兴还是骄傲轻敌,终归在战争中失败。田单在守即墨的时候,将军有赴死的心思,士兵没有生还的念头,这是能打败燕军的根本原因啊!等到进攻狄戎时,士兵们披着金甲玉带,驰骋在淄渑之间的土地上,有求生的乐趣,没有赴死的心思,鲁仲连认定他一定打不赢,果然言中。用兵打仗的事应当有凄惨的准备,不应有欢欣的妄想,这才是明智的。
【原文】
练兵如八股家之揣摩,只要有百篇烂熟之文,则布局立意,常有熟径可寻,而腔调亦左右逢源。凡读文太多,而实无心得者,必不能文者也。用兵亦宜有简练之营,有纯熟之将领,阵法不可贪多而无实。此时自治毫无把握,遽求成效,则气浮而乏,内心不可不察。进兵须由自己作主,不可因他人之言而受其牵制。非特进兵为然,即寻常出队开仗亦不可受人牵制。应战时,虽他营不愿而我营亦必接战;不应战时,虽他营催促,我亦且持重不进。若彼此皆牵率出队,视用兵为应酬之文,则不复能出奇制胜矣。
【译文】
练兵就如同作八股文,只要心中有百篇背得烂熟的文章,那么文章的结构布局、立意主题之法,就常有熟路可寻,行文腔调也会左右逢源。凡是那些读书太多,实际上却潦草浮泛没有心得体会的人,一定不会写文章。用兵也应该有简达易练的营垒、兵法纯熟有谋略的将领,学习阵法也不可贪多而不切实际。这时,自己想控制全局是毫无把握的,如果立即追求成效,就会虚火上浮而身体困乏,弟心中不可不明白这一点。我们常说进兵必须由自己作主,不能因为他人的言论而受到牵制。不仅进兵是这样,即便寻常出兵开仗也不能受人牵制。应该开战的时候,即使别的营垒不愿出战,我的营垒也必须接战开火;不应该作战的时候,即使别的营垒一再催促,我也要坚持不进兵。如果彼此都牵制关联,勉强出兵,把用兵看作写应酬的文章,那么就再也不能出奇制胜了。
【点评】
《老子》云:“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仍无敌,执无兵。”大意是说,我不敢先发动进攻,而是采取守势;不敢冒进一寸,而要后退一尺。老子的这一思想对曾国藩影响很大,成为他攻防战守的主要理论基础。曾国藩一生用兵的战略战术核心思想就是要以退为进,不轻易出击,保存实力,后发制人。
他还认为:“行军本非余之所长,兵贵奇而余太平,兵贵诈而余大直。”“平”、“直”二字,可以说概括了曾国藩战术的特点。但是,平直不等于用兵呆拙。曾国藩在极主稳慎的同时,也很注意机动灵活。讲求变化多端。
关于稳慎与灵活的关系,曾国藩在一副箴弟联中说得很明白: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办事无声无息,既要精到,又要简捷。稳慎与变化,有先后之序;精到与简捷,须同时并求;这就是曾国藩的战略原则的总的要求。
曾国藩还认为,打仗就是一件很凄惨的事情,士兵们应该有凄惨的准备,不应有欢欣的妄想。如果士气浮躁,应敌时势必会军心涣散。所谓哀兵必胜,与此也有同理。
曾国藩一生潜心钻研前人的兵法,将其运用到湘军中,开始时虽屡战屡败,但仍不断总结,始终坚持。最后终于歼灭太平军,为摇摇欲坠的清政府赢得了几十年的安定局面。
廪实
【原文】
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余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气习,饮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风,极俭也可,略丰也可,太丰则不敢也。凡仕宦之家,由俭人奢易,由奢返俭难。尔年尚幼,切不可贪爱奢华,不可惯习懒惰。无论大家小家、士农工商,勤苦俭约,未有不兴,骄奢倦怠,未有不败。
大抵军政吏治,非财用充足,竟无从下手处。自王介甫以言利为正人所诟病,后之君子例避理财之名,以不言有无,不言多寡为高。实则补救时艰,断非贫穷坐困所能为力。叶水心尝谓,仁人君子不应置理财于不讲,良为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