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造假一般有临摹、拼凑、挖补、臆造等手段，但要完整复制一幅古画，使之达到乱真的程度，就需要一种特殊工艺--木版水印。它是古代特有的复制工艺，集绘画、雕刻和印刷为一体，根据水墨渗透原理显示笔触墨韵，可逼真地复原字画内容。
第一步分色分版最为重要，关系到赝品成色和质量，当然是俞先生亲自操刀。他戴上眼镜，先对《华灯侍宴图》进行分色--即将画上所有同色调笔迹划归一套版内，由于时间紧迫，本应当分为三四十套版的画面只能分九套，俞先生啧啧嘴遗憾地说多给十天就好了。
分完版勾描环节依然是俞先生的活儿，用透明薄胶版覆盖在画上，照着轮廓进行勾描，再拿薄燕皮纸覆在透明薄胶版描。这道工序极耗心神，娴熟如俞先生伏在案头描了近两个小时，额头上微微见汗。描好之后他将画稿挂在原画旁边反复检查，不单轮廓和笔锋，还有神韵，这是专家鉴定最看重的。之后俞先生坐到一边歇息，让几个徒弟轮流根据印刷需要分别勾出几套备用版。
刻板是第二道工序，俞先生再度上阵，把燕皮纸贴在木板上进行雕刻，这时不仅要根据墨线雕刻，还需要不时参照原画细心揣摩领会，运刀如风，准确表达原画中的笔法。主版勾勒出来后，俞先生擦了把汗让徒弟继续其他各个分版。
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所有分版悉数完成，紧接着进入第三道工序--印刷。这期间俞先生已在做好的古绢里精心挑选了一幅尺寸、绢色、古旧程度甚至霉斑、水洇位置都差不多的，然后用特殊工具将绢的边缘擦成因年久而自然破裂的鲫鱼形口，里面露出点点血丝。
徒弟们将各个版仿效套印成画，并不停地参照原画作精心修饰，至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一幅漂亮的赝品基本完成，与原画并排而挂，乍一看几乎看不出差别。
"大致相同，差别还是有的，"俞先生歪着头说，"画面上雾色变化，以及豪放且谨严的笔法体现不出来，另外墨色好像浮在绢上，唉，这是致命伤啊，没办法，假的就是假的，"他边评点边将赝品转到背面，突然脸色一变，斥道，"着墨问题我说了多次，怎么不长记性？木版水印先描边框再填色，整个画面墨迹都一样；而真迹在笔锋重合处，比如'十'字，一横一竖交叉处墨迹要重些，专家鉴画翻过去一看便知，所以必须在印刷后进行必要的修补！明白吗？一帮蠢货！"
徒弟们被骂得大气都不敢出，忙不迭按师傅说的做。等俞先生验收过关才放下心来，准备最后一道工序，也是造假最容易露破绽的环节：印章。
俞先生从架子上找来一匣乡下购买的年代久远的老印泥，中间掺和新印泥和蓖麻油，又挑了点深色颜料进去，使其发出暗淡色。徒弟们则在货架上寻找马远以及画上收藏家的名章--从唐代到清代乃至民国的书画大家，货架上都能找到相应名章，是俞先生几十年来精心雕刻的藏品，以备不时之需。
盖章时俞先生教诲道："宋元时期书画使用蜜印，即用蜂蜜水调着朱砂模在印面上盖，时间长了之后印章颜色浅淡且有点模糊，因为蜜里面有水分嘛。同样是朱砂也有讲究，质量次的含汞多，它会逐渐发黑泛出暗红色，马远是宫廷画家，皇家用品相当讲究，朱砂应该很鲜亮，但时间长了难免色泽上有褪化，所以盖完后必须用香灰擦一下，作退光处理，去除燥气增加陈旧感。"
徒弟们听得唯唯诺诺，用心记下。
印章环节处理完之后，俞先生又指点徒弟用铁丝将窃听器粘入画轴中间，两头封好，免不了做些烟熏火烤的颜色，再加上腐蚀纹，磨些包浆色，整幅画才算大功告成。
出了地下室回到客厅，梵大师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担忧女儿性命，他彻夜无眠，见了俞先生面露喜色，顾不上说话急急将两幅画打开并排挂起，双手负在背后观摩。饶是有四十多年书画造假经验，作品曾混过诸多专家法眼堂而皇之登入国际级拍卖会，但在上海滩首席鉴定师面前还是有几分忐忑，站在旁边像刚交试卷等老师批改的学生。
挨过令人窒息的一分多钟，梵大师突地掀眉道："很好，除了笔法间缺少原画的神韵，印章无金石之气，几乎挑不出毛病！"
长长舒了口气，俞先生笑道："能入大师法眼，想必差不到哪儿去，骗一班毛贼应无问题。"
梵大师连连道谢，因担心接不到绑匪电话，来不及多说，急急收起画轴驶回公馆。
仇探长也是一夜未眠，请示上司后火速抽调数百名警察和几十辆车，赶在天亮前驻守上海滩各交通要道，同时针对绑匪可能藏匿的地区投入重兵，只待交易时随时策应。
上午十点多钟电话响起，绑匪发出指示，要求梵大师半小时内一个人带《华灯侍宴图》到外滩花旗银行大楼右侧巷口。这一要求大出仇探长意料，外滩是上海滩最繁华的地段，商铺云集，人流量大，并不利于逃逸，遂立即打电话给警察局通知附近警力包抄以花旗银行为中心的十多个路口，等双方交易完毕就封锁整个区域。
十点二十五分，梵公馆的车将梵大师送至离花旗银行两百多米处，按照电话指示下车步行。梵大师紧紧抱着画轴，四下扫了一眼走过去，大约还有四五十米时对面突然来了位戴毡帽的少年，经过他身侧时低低问：
"梵大师吗？"
梵大师一愣，点了点头。
少年一拉他的衣袖："随我来。"
随即往路边一拐，钻入一间门面很小的蛋糕店，不等梵大师询问，少年飞快地带他从后门来到狭小仄挤的巷道，在迷宫般的巷子里七拐八弯，同时解释说：
"路那边有车接应，上车再谈。"
梵大师用力甩掉他的手，大声说："我女儿在哪儿？我要见她！"
少年冷冷瞥他一眼，以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酷道："这会儿由不得你，想她好好活着就必须听从安排，快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梵大师实在想不到自己有甘受胁迫的一天，无奈之下只得跟在少年后面一路小跑，七八分钟后转到一条僻静的小街，回头看花旗银行大楼已在数里之外。
街边停了辆黄包车，布帘遮得严严实实，少年示意梵大师上去。上车后梵大师惊讶地发现已经坐了个人，黑暗中看不清脸，从身体轮廓看应该是个年轻男子。
"走。"
年轻男子低沉地说，车夫应了声便开动。梵大师隐隐觉得声音有些熟悉，再一琢磨似乎就是打电话的绑匪。
"我女儿呢？"梵大师问。
"只要画是真的，保证你女儿毫发无损。"
绑匪不说以画换人，而是强调画的真假，这使梵大师吃惊的同时有些忐忑，酝酿片刻鼓足勇气说："我收藏了几十年的真迹，怎会有假？"
"真假不由你说了算。"
"我是鉴定师，上海滩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判断一幅画的真假？"
年轻男子侧过脸一字一顿道："画是你的，你鉴定没用，我已想到让你信服的方法！"
说完放松身体倚在后背休息，不再理他。
梵大师千算万算没算到对方竟然怀疑画作真假，这一来使自己陷入被动，心里恶狠狠地把仇探长祖宗十八代一一问候了一遍，憎恶仇探长既让女儿性命难保，又让自己面临不测。
车子行了十多分钟拐入一个幽暗的弄堂口，里面停了辆纳什轿车--美国汽车公司生产的，在上海滩十分畅销，是很多政府要员的座驾。上车后认真打量年轻男子面孔，然而那人戴着宽檐礼帽，外加硕大的墨镜，几乎遮挡掉整个脸，获取不到任何有利于警方破案的信息。司机更如蒙面侠，戴了只遮到眼睛的口罩，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去哪儿？"梵大师硬着头皮问。
"马上就知道。"年轻男子简洁地回答。
车子不走大路，专门从小路里钻来钻去，约半小时后梵大师心中恍然，原来到了古玩街！
年轻男子凛然说："这里你应当很熟悉，现在由你挑一位古玩商，我也随机挑一位，请两人共同鉴定书画真假，除非一致认定是真品，否则就是赝品，这样可否公平？"
梵大师念如电转，暗中叫苦不迭。
与鄂老六一样，成名后为表明所谓超脱、公平，除了一两家规模较大的古玩店，梵大师很少与古玩街的老板们打交道，更谈不上交情--身为首席鉴定师，岂会把那些人放在眼里？
然而事到临头，才发现广交朋友的重要性。
"古玩之中书画争议最难、争议也最多，同一幅书画出现不同鉴定结论很正常，不能据此否定我的收藏。"梵大师争辩道。
年轻男子露齿一笑："别欺负我不懂古玩，通常情况下出现争议的古玩都有些疑点，从《华灯侍宴图》的收藏史看从未有过类似情况。"
完了！梵大师暗暗哀叹一声。
"还有，鉴定时你站在旁边不准有任何暗示性动作或语言，否则，"年轻男子做了个扣扳机的手势，"你和你女儿的命比我们值钱多了，相信你不会做出同归于尽的选择。"
"冷静，大家都得冷静。"梵大师疲倦而绝望地说。
车子驶入古玩街后，年轻男子问："选择哪家？"
梵大师毫不犹豫说："晴荷楼的顾老师擅长鉴定明器和字画，就选他。"
年轻男子点点头，车开到晴荷楼门口停下，司机进去后不知说了什么，没多久顾老师便跟出来上了车。
"梵大师！"他热情地说，"今儿个有什么宝贝让我开开眼界？"
梵大师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年轻男子则冷眼旁观，密切注意他的举动。顾老师见车内气氛诡异，他本是心机深沉、万事唯谨慎之人，当即知趣闭嘴。
"古玩街擅长鉴定字画的有哪几个？"年轻男子问。
顾老师回答得四平八稳："凡收购古玩的大抵对字画均有涉及，深浅不同而已，若论鉴定水平，上海滩首推梵大师。"
梵大师哭笑不得地连叹两口气。
年轻男子目光闪动："就是说古玩街上的老板鉴定水平都差不多？"他随手一指，"那家怎么样？"
"秦六指专做青铜器，其他方面很少参与。"
"这家呢？"
"胡大嘴，前年才做古玩生意，两年来赔了不少钱。"
年轻男子紧紧抿着嘴，过了会儿又问："这一家如何？"
"做茶壶生意的，老板姓钟，是这条街唯一不懂古玩的老板。"
"那他怎么混，岂非被骗得血本无归？"
"全靠旁边这家老板支持。"
"停车，"年轻男子突然叫道，"就找这家老板鉴定，他叫什么名字？"
"季凯。"
"水平怎样？"
"嗯。。。。。。平时只做小件，但字画这类古玩也不是不做。"顾老师不愧为老江湖，答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
几分钟后季凯也被请上车，后排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彼此肚里的文章。年轻男子也不解释，听任轿车一路疾驰，穿街过巷最后来到一座小洋楼前停下。
年轻男子率三人走进空旷的大厅，径直将画挂到墙上，缓缓道："据说是马远画的《华灯侍宴图》，请两位老板鉴定真假。"
两人笑了，不约而同指着梵大师说："老弟，这位是上海滩首席鉴定师，古玩界一言九鼎的人物，有他在还要我们干吗？"
年轻男子笑笑："他已有了结论，但我还想请两位鉴定以验证他说得对不对。"
好像有点本末倒置的味道，两人拿余光瞟梵大师，梵大师低垂着眼恍若未闻。
"二位既是专业做古玩生意的，又代表古玩街书画鉴定水平，想必在首席鉴定师面前一定竭尽所能，而不会折了自家名头，对不对？"年轻男子话中有话，带着锋利的刀光。
顾老师连忙说："有梵大师在场，在下当然全力以赴，不过。。。。。。水平有高低，能力有大小，我们也只能代表自己，不当之处请梵大师指教。"
季凯也说："鉴定古玩是门高深的学问，在下自感尚未入门，与梵大师相去甚远，唯有班门弄斧。"
两人越是捧梵大师，梵大师心里越不是滋味。他很清楚尽管俞先生有四十多年的造假经验，其木板水印技艺已至臻境，但毕竟时间太仓促，只有不到十个小时，这样匆匆制作出的赝品落在行家眼里，首先就落不掉那种"新味儿"。
以梵大师对顾老师的了解，完全有把握识别出来，而这偏偏是梵大师最不愿面对的。
年轻男子不愿多纠缠，催促道："快说，我时间有限。"
两人凑到画前细细看了好久，顾老师干咳一声准备发表意见，不料季凯抢先道："在下抛砖引玉先说几句，谬误之处请顾老师斧正。"
顾老师"哼"了一声，一方面恼怒季凯坏了古玩界不成文的规矩--长者为先，另一方面又隐隐庆幸，让季凯先摸摸底细。
"请说。"年轻男子说。
"马远是宋代杰出画家，其父、伯父公显、兄长都是画院画家，可谓家学渊源，但他拜的师傅却是李唐，而且后来独辟蹊径自成一家，融合宋代多位大画家的技法，"季凯娓娓而谈，"这幅《华灯侍宴图》便是马远的经典之作，汇集其鲜明的画风和技巧，譬如画山只画山的一角，因此人称'马半边'；画楼阁多用水墨；画树干瘦硬成铁，但又不失柔和，符合他'水墨苍劲'之风格；再看这片湖水，他采用各种轻重不同的笔法，把风吹起的微波，月光反映的滟荡等湖水的动态画得栩栩如生。。。。。。"
年轻男子不耐烦说："你直说是真品还是赝品？"
季凯略作停顿，瞬间梵大师的心提到嗓子眼，好似杀人犯在法庭听法官宣读判决一样，就听见季凯斩钉截铁地说："是真品！"
年轻男子面无表情转向顾老师："你接着说。"
顾老师何等精明，联系年轻男子的粗暴霸道，再从梵大师前后表情微妙变化中悟出几分，当即微笑道："在下补充一点，画上杨皇后亲笔题的字娟秀婉转，隽永清新，正是她一贯的风格。。。。。。总之季先生点评入木三分，与在下想法一致，这是真画。"
话音刚落梵大师紧绷的弦终于松懈，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墙边，季凯和顾老师急忙上前搀扶，身体接触刹那梵大师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