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匪还算讲信用，鉴定完毕后将梵大师等三人送到松江路附近，临走时说一小时后放人，地点另行通知。
梵大师等人辗转找车回到公馆，正好仇探长开着警车将蓝晴接了回来，原来绑匪将她扔在龙门路均培里六号门口。
至此绑架事件圆满解决，唯有仇探长愁眉不展。两小时前手下根据窃听器发出的信号包围灯笼桥一带，结果在桥下找到被剪掉的两根画轴，绑匪们自然踪迹全无。
又是一桩悬案。
但对梵大师来说，未损失钟爱的收藏而如愿救回女儿是天大的喜事，当晚一反冷淡倨傲的脾气，特意设家宴款待仇探长、顾老师和季凯三人。
晚宴前来到他的书房，里面铺设着砂纸磨净的柚木地板，镶面红木造的书橱，锃亮精致的酒架，书桌右角立着一对金光闪闪的双龙雕花烛台。
展开那幅《华灯侍宴图》，一寸寸抚摸过它泛黄的绢面，梵大师不禁有劫后余生之感，唏嘘感叹之后问道：
"二位。。。。。。特别是季先生怎猜出我的处境？"
"因为顾老师。"
顾老师一愣："为什么？我上车后也莫名其妙啊。"
"你和梵大师历来熟悉，在车里焉有不探讨古玩鉴定之理？然而行程中你们一言不发，此为其一；其二，梵大师似乎对那位年轻人非常畏惧，哪怕说一个字都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
"奇耻大辱！"梵大师愤愤地说。
"再观察年轻人和司机的打扮，基本猜个八九不离十，"季凯笑道，"尤其我们站在那幅赝品面前时梵大师紧张焦虑的神态--以他的眼力判断那幅画简直小菜一碟，对我和顾老师而言也非难事，他的表现实在反常，因此我得出结论：这幅画与梵大师有莫大的关系。"
仇探长赞许道："不错，若非你在干赚大钱的买卖，简直想拉你入警察局当我的助手，虽说事后看来顺理成章，但在那种紧张微妙的气氛下能冷静分析，把握当局者细微举止，实在难得。"
梵大师连连点头："正是，至于那幅赝品假在何处，其实二位当着绑匪评点时已说得很明白了，我一听便知。"
季凯与顾老师相视而笑。
"哦，说来听听。"仇探长好奇地问。
梵大师笑道："赝品里画的树干瘦硬有余，柔和不足；画湖水全是一刷到底，哪有什么轻重不同的笔法？顾老师说杨皇后的字娟秀婉转是对的，但跟隽永清新扯不上，或许要等几年甚至几十年，那伙绑匪才能悟出两位评点的精妙吧？"
说罢大家放声大笑。
去餐厅时梵大师故意延后半步，将仇探长拉到一边，搓搓手踌躇欲语，仇探长何等精明，试探道："大师可为窃听器的事？"
"嗯，是这样。。。。。。"梵大师吞吞吐吐道，"此番能成功救出小女，诸位功不可没，除此之外还有位功臣。。。。。。他是见不得光的。。。。。。"
仇探长笑着摆摆手："我明白大师的意思了，没关系，这桩案子里窃听器的作用是追踪绑匪行踪，除此之外都不在我们调查的范畴，大师让那位朋友尽可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梵大师松了口气。
晚宴其乐融融，梵大师亲手开了两瓶三十年的茅台，大家开怀畅饮，尽兴而归。
宴后将客人送上车时梵大师已经微醺，与季凯握手时微微加了点劲，低声说："老弟，我欠你一次人情，以后有事可直接找我。"
顾老师家在闸北，由梵公馆的车送回去，仇探长则和季凯同乘警车。开了没多久，仇探长突然提议拐到警察局，说是有两件古玩请专家鉴定一下。季凯半斤酒下肚有些头重脚轻，没多想便答应了。
车子驶入警察局，仇探长领季凯走进阴气森森的鉴证室，打开里面的密室再关上，然后没头没脑说：
"这里只有我们俩，有什么不妨直说。"
季凯稀里糊涂应了一声，却没弄清他的意思。
仇探长富有深意地笑了笑，从储物架上捧下一只暗红色木匣，打开后里面是面古朴厚重的铜镜，镜面画着两条鲤鱼在水中首尾相接，四周饰有水纹、花草等，正面铜色黄中泛银灰，背面泛出大块铜绿锈，铜色黄中带红。
"怎么样？"仇探长问。
季凯掂掂铜镜的分量，道："应该是金代双鲤铜镜。"
"何以见得？"
"金代铜镜内区为主题纹饰，底纹为浅浮雕翻卷的波浪形纹饰；鲤鱼是大头短尾显得饱满匀称；另外正面分布有少许砂孔，这是典型的锡汞开面的金相特征。"
"价值几何？"
"市场上金代铜镜的赝品很多，但真品寥寥，其价值超过汉镜、唐镜，假如我收购的话，起码得出这个价。"季凯张开五指。
仇探长吃了一惊："五十大洋？"
"五千。"
"啊！"仇探长满脸狐疑地摸摸铜镜，"一面烂铜镜子而已，能值这么多钱？"
"物以稀为贵，金代因为铜资源稀缺实施严格的管制，严禁民间铜交易，每户只允许有一面铜镜，因此凡家里有钱的尽可能用足指标，把铜镜做得又大又厚然后作为女儿的陪嫁，算是财富的象征嘛，"季凯笑道，"而这面品相完好、纹饰清晰的官铸双鲤铜镜仅限于王公贵族使用，你说它值不值钱？"
仇探长沉默不语，过了会儿又转身捧了只锦盒，道："再看这个。"
"乾隆粉彩赏瓶，"季凯一眼便认出来，拿起来上上下下审视了会儿，道，"底部款识'大清乾隆年制'是乾隆官窑标准的青花款识，当时官窑配有专人写款，因此同一个窑字体几乎一样；这种撇口圆腹的赏瓶是标准式样，从雍正到宣统都是如此；瞧这块蓝彩，值钱就值在这里--清代粉彩中蓝彩比较高贵，普通赏瓶很少用，一般用作贡品或王公大臣私藏；绘画也很细腻生动，每条龙的鳞都交代得很清楚，很不错，至少四千大洋。"
"喏，我还有两个。。。。。。"
季凯止住他："等等，我有点乱。。。。。。警察局应当查赝品，你哪来这么多真品？"
仇探长停下来定定看他，神秘一笑："刚才我说过这里只有我们俩。"
"嗯？"季凯还是没明白。
"绑架蓝晴这出戏是你和金特派员串通一气的吧？"
季凯惊得连退三步，全身毛孔炸竖，看着对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还知道绑架并非冲着《华灯侍宴图》而来，那只是金特派员节外生的枝，而这根枝是我暗中策动的。"
季凯越听越糊涂，冷汗沿着面颊滚滚而落。
"这根枝看似与绑架无关，却涉及更深的内幕，"说到这里仇探长叹了口气，"否则以窃听器的灵敏，以警方布下的天罗地网焉能查不到金特派员的动向？早在花旗银行背后就能抓个活的。"
"仇探长。。。。。。也跟金特派员一伙的？"季凯终于醒悟过来。
仇探长纠正道："不，准确地讲是合作者，因为你把绑架想象得太简单，而把警察想象得太无能，四天前你跟金特派员密谋后，他考虑再三觉得没把握，于是通过某个渠道找到我，他坦言你们的计划，希望届时网开一面，我本想拒绝--近来上海滩很不太平，绑架、勒索、灭门之类的恶性案件屡屡发生，警察局意欲铁腕刹一刹这股坏风。。。。。。。"
季凯羞愧道："在下实在不得已而为之。。。。。。"
仇探长摆摆手："你是有家业有妻儿的人，怎会为一幅画勒索梵大师？我调查过，你儿子已两周没上学，哼，我了解金特派员的手段，此事待会儿再说。。。。。。当我听说梵大师和《华灯侍宴图》两个词，立刻联想到一桩线索，便毫不犹豫应了。"
"什么线索？"季凯觉得自己卷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事态走向越发扑朔迷离，越发背离当初的预期。
仇探长从储物架上拿出一只玫瑰心形红珊瑚吊坠，问："价值如何？"
"产自台湾海峡的天然牛血红珊瑚，它是珊瑚之中生长最慢、产量最低、价值最高的品种，其色泽鲜艳、匀称，其雕工又出自名家之手，非常富有层次感，估计值八百大洋左右。"
"这尊青花罐呢？"
季凯看看内罐，又摸摸底款，道："它叫嘉靖官窑青花牡丹纹罐，罐子上画着云鹤纹，腰部是开光如意头折枝花卉--嘉靖迷信道教，当时的瓷器都有道家色彩；青花料稳重深沉，完全浸入胎骨里，是真正的官窑青花大罐，很值钱。"
"具体多少？"
"去年有位美国军官从上海拍走过一尊，两万大洋。"
仇探长吐吐舌头："我的乖乖。。。。。。告诉你，这些古玩是四年前在一次抓捕行动中缴获的，为防止走漏风声，我秘密将它们封存于此，你是第二个见到的人。"
季凯脑中急转，失声道："与。。。。。。与五年前的浅月楼被劫案有关？"
"对，这是参与抢劫的其中一个小组分得的赃物，可惜那次枪战中无一活口，不能继续追查，"仇探长恨恨道，"但赃物里面有幅画让我很感兴趣。。。。。。"
他从储物架底层抽出长匣，展开画轴。
"啊，《华灯侍宴图》！"季凯大惊，先前的酒意早飞到九霄云外，赶紧凑到面前细看，过了会儿道，"它是仿得很精致的赝品，应该出自名家之手，比上午那幅水平高多了。"
"金特派员提到这画，我才想起鉴证室也有一幅，"金探长两眼眯成一条线，慢腾腾道，"很诡异啊，你不觉得吗？"
季凯摇摇头，苦笑道："我是不是喝多了，没看出有何诡异。"
"《华灯侍宴图》本是浅月楼的藏品，然而是假的；梵大师--据说四年前从英国购得此画，今晚你们都欣赏过了，确实是真品。。。。。。"
"或许当年盗贼在浅月楼得手后立即将所有真品转移到海外，而造了一批赝品。。。。。。不对，其他古玩都是真的，"季凯喃喃道，思路豁然开朗，"也就是说，此画在浅月楼时已被偷梁换柱？你怀疑梵大师所为，因此尽力怂恿他造假画糊弄绑匪--能在短短一夜时间造假《华灯侍宴图》的人并不多，能认识神秘的俞先生的人更少之又少，你想顺藤摸瓜找到当年赝品的制造者，或许与浅月楼被劫案有关？"
仇探长赞叹道："孺子可教，你搞古玩真是投错行！谈月鸿在古玩收藏方面的造诣博大精深，30年代那阵子上海滩无人能及，梵大师、鄂老六这些人在他面前只能自称晚辈，凭他的眼力断断不可能走眼，所以四年前我截获这批赃物时曾想请梵大师鉴定，未料没多久突然传出他从英国购得《华灯侍宴图》的消息，嘿嘿嘿，离奇地巧合。"
"你想抓俞先生？"
"现在不行，他是小卒子，真正的将帅躲在幕后，稍有不慎就会逃之夭夭，"仇探长咬紧牙关道，"现在轮到你了，究竟怎么回事？"
季凯便将误收辽代细瓷碗，被金特派员劫持妻儿的经过说了一遍。因为梵大师首席鉴定师的身份，有可能也有机会接触《五季图》，故而上演这出绑架大戏，目的在于接近梵大师，为今后行动做好铺垫。
仇探长听罢沉吟良久，道："跟外国人打交道最好悠着点儿，动辄上升到国际纠纷高度，别说汪精卫，便是重庆那头也担当不起，记住，万事唯谨慎。"
"多谢提醒。"季凯诚恳地说。
"今晚叫你来，一是鉴定缴获的赃物，二是提醒你拿捏好金特派员、梵大师等人的关系，别陷得太深，不然难以自拔。"
"唉，我只求早日救出妻儿，哪敢多管闲事。"
分别前仇探长再三叮嘱不准把浅月楼古玩的事泄露出去，因为他预感此事背后黑幕重重，隐藏着一头巨兽。
回到家季凯脑中塞满了纷繁复杂的碎片，加之酒意上涌，没洗漱就扑到床上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