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五点多钟，梵公馆门口停了七八辆警车，公馆内一片慌乱，所有佣人、花工和杂役都集中到后院草坪接受调查。素来注重仪表，任何活动都以正装出席的上海滩首席鉴宝师--梵大师，头发蓬乱，脚下套着左右颠倒的拖鞋，外面只罩了件棉睡袍，在客厅神经质地走来走去，嘴里不时念叨："怎么还没电话？。。。。。。会不会线路不通，还是话筒坏了？"
两个小时前，梵大师的小女儿蓝晴--今年才13岁，结束在网球俱乐部练习后在回家途中被绑架。绑匪选择在路宽车少的西塘路下手，当接她的车循原路返回时，两辆吉普车上前夹击，将车逼停后打晕司机并将蓝晴挟持而去。等司机被经过的路人救醒报警时，已经过去近半小时。
"不准报警，稍后我们会打电话给你。"
这是绑匪留在车座上的便条，普通信纸，上面的字全是从报纸上剪下的，拼凑得歪歪扭扭。
上海警察局仇探长几乎与闻讯而来的记者们同时抵达梵公馆，驱散记者后他安慰梵大师，只要绑匪肯提条件，蓝晴的性命暂时应无问题。梵大师愁眉不展说绑匪不让报警，可目前公馆门口警车停了一长排，会不会惹恼他们？仇探长气得直揉心口，不得不说那是恫吓之词，绑架前他们应该考虑警方介入的可能。
说话间各路调查的警察纷纷报告，以绑架地点为辐射周边五公里范围内未发现可疑吉普车，沿途也没有民众看到异常举动车辆。
"继续查，绑匪不可能长翅膀飞掉！"仇探长恨透了这帮蠢笨无能、只晓得欺压百姓的手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绑匪似乎在考验梵大师的耐心，始终没打电话，梵大师嘴边已急出几个水泡，狂躁得快要发疯。
挨到晚上九点十四分时电话突然响了，梵大师一个箭步冲上前要拿话筒，仇探长抢先按住他的手沉声道："记住要求听女儿说话，尽量从绑匪嘴里套出更多信息。。。。。。"
"我知道！"梵大师大吼道，随即接起电话，"喂！"
"梵先生，你女儿在我们手上。。。。。。"
"我不信，我要求她跟我讲话！"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传来蓝晴哭哭啼啼的声音："爸爸，我被人绑架了。。。。。。"还没说完话筒又换了声音，"想听听我们开的价？"
"你说。"
"听好了，我们要你家里的《华灯侍宴图》，明天上午一手交画，一手交人。"
"啊！"梵大师大惊失色，呆了呆一跺脚准备答应，对面用分机监听的仇探长焦急地连连比画，梵大师醒悟过来，道，"我怎么知道明天上午我女儿还活着？"
"到时先跟你通电话，记住是《华灯侍宴图》，明天上午等通知，别耍花样，否则我们随时撕票！"说罢挂断电话。
"我女儿要在绑匪手里待一夜，一夜，老天，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梵大师扔掉话筒不敢想象下去，双手捂住脸，在几位亲戚的劝慰下去房间休息。
仇探长向梵大师的弟子了解《华灯侍宴图》的情况，为何珍贵到让人铤而走险，试图用绑架的手段获得。弟子叹了口气介绍它的由来。
此画作者马远是"南宋四大家"之一，更与其中的夏圭同为画院待诏，并称"马夏"。他的画下笔严正，笔法雄奇坚实，水墨苍劲爽朗有力，人物往往有轩昂娴雅之气。
马远绘制《华灯侍宴图》采用了别出心裁的手法，从户外角度窥视殿中人物活动的情景，并借着殿外摇曳生姿的树木和墨色浓淡烘染出的雾色变化，烘托出夜色中宫廷宴饮的欢庆气氛。图中的松树瘦硬如屈铁，枝条长而斜向出，后人因此称他为"拖枝马远"。此画代表了马远创作的最高水平，更为难得的是画上还有南宋宁宗杨皇后的亲笔题词："朝回中使传宣命，父子同班侍宴荣，酒捧倪觞祈景福，乐闻汉殿动声，宝瓶梅蕊千枝绽，玉栅华灯万盏明，人道催诗须待雨，片云阁雨果诗成。"长诗既生动地记载了杨皇后一家荣宠侍宴帝王的情景，又巧妙点了画题，为《华灯侍宴图》增色不少。
四年前梵大师得到画后欣喜若狂，独自关在书房里赏玩了一整天，说"得此画少活十年也值"，足见对画的钟爱程度。
当然与女儿蓝晴相比，再珍贵的古玩也得让位。
"原来如此。"听完助手的话仇探长陷入沉思，隔了十多分钟敲开卧室门，梵大师正坐在床边捧着一幅画轴，直勾勾两眼发呆，脸上痛苦、怜惜、懊恼、失落、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打算拿画换人？"仇探长问。
"还能怎么办？"梵大师反问，"探长有把握夜里救出我女儿？"
仇探长拿过画轴小心翼翼展开，灯光下画卷发出幽幽的象牙色："真美啊，不愧大师手笔。"他由衷赞叹道。
"倘若要我评南宋年间十大名画，《华灯侍宴图》绝对位列其中。"梵大师神色木然道。
"其实。。。。。。我是这样想，未必每个人都有梵大师的鉴赏水平，比如我看到画顶多夸句还不错，未必懂它的真正价值和内涵。"
梵大师霍地抬头瞪着对方："探长的话什么意思？"
"绑匪只知道要《华灯侍宴图》，但能辨得出真假吗？上海滩书画鉴定还不是您梵大师说了算？"
"你。。。。。。你是想弄幅假画糊弄绑匪？风险是不是太大了？万一被认出来。。。。。。画没了可以再买，我女儿的命只有一条。。。。。。"
仇探长坐到他身边，耐心地说："明天的交换气氛十分紧张，纵使绑匪事先看过图录也就留个印象而已，仓促之间不可能用心察看真伪--当然假画也得做得足够真，再说从首席鉴定师家里拿出的画怎么会假？绑匪肯定有先入为主的想法，最关键的问题是--"说到这里他语气严肃，"作为警察我本可以不必如此冒险，大师家里收藏众多，少一两件换条人命也在情理之中，但如果绑匪也这样想呢？"
"我。。。。。。我没听懂探长的意思。。。。。。"梵大师迷惑地说。
"《华灯侍宴图》会不会是个鱼饵？绑匪看到你为了女儿毫不犹豫献出心爱的画，有没有可能撕毁约定继续索要别的古玩？"
梵大师一惊，喃喃道："我倒忽略了这个关节，不错，全上海滩的人都知道我收藏丰富，价值百万以上的古玩有好几件，说不定没完没了勒索。。。。。。"
仇探长叹息道："这是我最担忧的，因此才劝你用假画。"
"假画能彻底解决绑匪狮子大开口的问题？"梵大师苦恼地抓着头发，"我不可能无休止弄那些赝品，而且也容易露马脚。。。。。。字画相对好做些，若是青铜器、瓷器等物怎么办？"
仇探长伸出手，掌心有只指甲大小黑黝黝的东西。
"这是什么？"梵大师问。
"窃听器，"仇探长压低声音说，"我计划把它安装在假画的画轴里，这样能追踪其信号找到绑匪具体位置，再根据他们的对话调整营救方案。"
"是这样--"
梵大师接过窃听器像把玩古玉一样反复摩挲，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才问："可靠吗？"
"这是目前可供选择的最好的办法。"
"它真能发挥那么大作用？"梵大师依然半信半疑。
仇探长让他拿着窃听器独自到公馆后面的附属楼轻声说一句话，然后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梵大师终于叹服，同意仇探长的计划。
"下一步是造假，对大师来说小菜一碟吧？"仇探长笑道。
梵大师摇摇头："此言谬矣，身为资深鉴定师绝对不可以造假，否则公信力何在？何况造假哪有探长想象的那么容易？需要复杂的工艺、烦琐的步骤以及丰富的造假经验，上海滩能在一夜之内造出《华灯侍宴图》这等级堪比古画的，不超过两个人。"
"哪两个？"仇探长好奇地说。
梵大师欲言又止，笑了笑没有回答。仇探长恍然大悟，造假者无异于小偷，哪有把小偷名字告诉警察的？
"那么。。。。。。这两位造假者与大师有无恩怨？肯不肯帮你造假？"在仇探长看来鉴定师与造假者是矛和盾的关系，平时在古玩市场应该有很多较量。
梵大师目光闪烁不定："其中一位与我有些私交。。。。。。时间紧迫，我这就带画去他家。"
"要不要我带几个兄弟陪同，防止绑匪躲在公馆附近伺机下手？"
梵大师又笑了笑："没事，公馆有保镖，你们也累了，就在公馆歇下吧。"
仇探长知道他不愿泄露造假者的地址及身份，更不愿造假细节张扬出去，没再坚持，将窃听器包好，详细讲解安装的方法和注意事项，站在夜幕里看着三辆车驶出梵公馆。
时值入夜时分，车子空旷的大街上转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经过两个十字路口分掉两辆车，梵大师坐的第二辆车确定无人跟踪才拐入一条僻静的巷子，在里面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个破旧不堪的院子前。敲开外面刻痕累累的木门，里面还有一道钢制防盗门，两道门后是个十多平方米的院子，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墙根下还长了几盆勃勃生机的花草。
佣人将梵大师引入堂屋，里面陈设布置与外面陈旧破损简直是两个天地，虽不算豪华奢侈，但处处透着舒适与精致，让人感觉特别舒服。
"梵兄行色匆匆，惊惶不安，想必发生大事？"
屋里迎出一个人，五十多岁，中等身材，一副儒雅温和的模样，身穿绸缎夹袄，手捧明代紫砂壶，眼里露出睿智的光芒。
"俞先生，兄弟遇到难事了。"
梵大师屏退左右，细细讲述了女儿被绑架的经过。俞先生听得很仔细，不时插嘴问一两句，最后接过窃听器，若有所思道：
"仇探长能根据它查到绑匪位置，难道不可以遁着信号追踪到我家？"
梵大师突地醒悟，扶着额头叫道："啊唷，我倒忘了这茬儿，真对不住俞先生，我这就到别处去！"
"算了，"俞先生止住他，"若仇探长存心找我麻烦，这会儿警察也该围上来了，多说无益，大难当前择其重，还是帮你把女儿换回来要紧。"
"唉，刚才满脑子想着女儿，倒疏忽了窃听器能随时监听，"梵大师不安地说，"纵然仇探长无心之举，也会给俞先生带来无穷后患。"
俞先生淡然一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非多搬次家而已，我早已习惯。。。。。。这回带的什么画？"
"《华灯侍宴图》。"梵大师边说边展开画轴。
俞先生全身一震，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为什么？"
"不知道，或许是巧合吧，无论如何你要帮帮我。"
俞先生呆在原地出了很长时间的神，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取出放大镜仔仔细细将画打量了一遍，道："就是时间太仓促，做不到尽善尽美。"
"只需俞先生出手，上海滩鲜有能看出破绽的行家。"
"也不尽然，"俞先生戴上眼镜，"若给我十天半个月有这个自信，一夜时间。。。。。。总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请梵大师见谅。"
"大家都尽力而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罢了。"梵大师悲凉地说。
俞先生起身拿起画："我吩咐佣人领你到客房睡会儿，完成后叫醒你。"
梵大师点点头，看着他夹着画轴消失在布帘后。
途经寝室，俞先生略一踌躇叫醒其中四位徒弟，五个人均默不作声，在昏黄的灯光下七拐八弯来到一间堆满杂物的屋子里，"轰轰"，两名徒弟推开重逾数百斤的大缸，下面有个黑黝黝的深洞。俞先生带头沿梯子下去，徒弟们依次而下，最后一名徒弟看他们消失在漆黑中后将大缸推回原位，然后持枪隐匿在阴暗处。
走进足有六七十平方米的裱画间，四壁挂满了尺寸不一的条幅，下面有小纸条标注"唐伯虎"、"宋徽宗"、"董其昌"、"郑板桥"、"苏东坡"等，这些是依据不同朝代特点做好的熟宣，有的高温烘烤或在烈日下连续暴晒，有的卷成筒不断滚搓，任画心产生折断痕迹，有的将画心部分淋水做出水渍，有的让宣纸受潮长出霉斑，还有的用细錾做出虫眼。无论想造假哪位名家的画，这些宣纸拿来就用，非常方便。
俞先生将画挂在墙上，神情专注地盯在上面，像要把画吃下去似的。
一名徒弟在身后轻声说："师傅，这是绢本画。"
他头也不回："知道模仿绢画的要领吗？"
徒弟们七嘴八舌说："绢不如宣，时间久了容易干滞易脆，古绢全靠糨糊，所以一定要做出糨糊变质朽化的颜色。"
"古绢因为经常打开品鉴，绢面有种特殊的镜面光，外面专家往往依据它辨识真伪，可以用玉石反复摩擦达到效果。"
"绢色的轻浮、韧性和筋骨是做不出来的，全凭手感经验。"
俞先生点点头欣慰道："能掌握这些不错了，说明你们平时都很用心。还有一点就是绢的织法，懂行的专家会特别在意--宋绢横、竖都是单丝，横线比竖线稍宽，颜色与深色藏经纸差不多；元绢单丝且细，纹理较稀；明绢竖为单丝，横为双丝，丝线粗细均匀，纹理密实；清绢横、竖都为双丝。另外唐玄宗以前是生绢作画，后来用半熟的热汤入粉并把绢丝捶扁，北宋才把绢煮熟加浆，诸如此类的细节要熟记于心，免得小处露出破绽前功尽弃。"
"是，弟子记下了。"
"时间不早，现在开始分版，这回人命关天不能出错，手头上利索点，有疑问及时问我，千万不能揣着糊涂装明白！"俞先生严肃地说。
"是。"三位徒弟齐声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