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之前,大家都叫她“大丫头”。卫家婆婆这么叫她,街道上人也都这么叫她。直到出嫁之后,人们才叫他大新娘子,一直就这样叫下去,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名。
其实,大丫头并不是卫家婆婆的女儿。至于她的身世,她是怎样做了卫婆婆的养女的,没有人能说出个准数。只是知道,卫婆婆一开始总不解怀,直到把大丫头领到家里做了养女后,才一个接一个地生了一大群儿女。常常听到卫家婆婆向人絮叨说,要不是我们心好,她早就被人贩子买去钓海参了。我幼时最恐惧两样人,一是挑牙虫的女人,一个就是钓海参的人贩子。那时候,不时会有一个下江女人来到街道上,用一种外地的声音叫着:“挑牙虫啊!挑牙虫啊!”下江女人头上包着蓝布帕子,形象极其古怪,一路就这样喊着,从上街走到下街,再从下街走到上街。有一次,我居然壮着胆子,随着看热闹的人群进了对门刘家大屋。那下江女人正向人们摆弄着一碗清水,我分明看到,那清水里有一只虫子在悠悠地游着,就像一条小得不能再小的鱼。这似乎是一种号召,接着,又有一些人坐到那张椅子上,让那个下江女人帮助把虫子从牙齿里挑出来。但是,母亲却在私下对我说,那个下江女人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挑牙虫,趁人不注意,她会用一把尖利的刀子在突然间就下掉一个男伢的卵泡,用石灰淹了,弄回去做药。所以,那一次如果不是刘家大屋里挤满了人,又被一种好奇心驱遣着,我是决不敢靠近那个下江女人的。另一个让我惧怕不已的就是钓海参的人贩子了。这些人贩子专挑人家长得胖而壮实的男伢或女伢,卖到大船上,放在海底去钓海参。也是很久以后我终于从大人处得知,海渗专门吃人的尸体,尤其是刚刚放到水里的新鲜的尸体,越是鲜嫩的尸体,海参们越是喜欢盯咬,当那具尸体上盯满了海参时,钓海参的就可以收回他的钓饵,满载而归了。这样的传说一直顽固地影响到我中年之后,人有了点名气,便不时会有吃请,每当有海参上到桌上,我都本能地规避着,不敢下箸,那一刻,总会想到幼时听到的那骇人的传说。虽然我已不再信它。
自从我家二道街口的三间平房被一场大水摧毁后,父母就开始了漫长的租房的历史。在我的记忆中,我家租住的房屋依次是纸扎匠胡靠天家、蜡烛坊李家、打雪花膏的刘家,后来是胡家大屋。卫家就在胡家大屋斜对门。就像我在半夜里常常会被胡家大屋的自鸣钟巨大的轰鸣声惊醒一样,卫家婆婆屋里半夜传来的叫骂声也不时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有时会夹杂着击打的声音。这时候,母亲会叹口气说,哎,到底不是自己肚里掉下来的。但是,我从来没听过大丫头的哭声。只是第二天,当大丫头提着一篮衣服去塘边洗时,我注意到她一双肿胀的眼泡,我就知道,她一定在被窝里狠狠地哭过。好几次,我都想走上前去安慰她几句,好几次,我曾偷偷从家里拿了一条咸干鱼藏在身上,预备要送给大丫头,但却一直没有勇气付诸实践。有一次我无意间路过卫家门口,见大丫头在黑洞洞的门里向我招着手说,黄狗,你过来帮我个忙好吗?我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慌乱得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赶紧跑开了。
是在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发生了一件与大丫头有关的事情。那一天,街委的干部带着一帮人来到卫家。后来知道,那是街委替大丫头做媒来了。那帮人是轮船公司的,因为长年漂泊在江面上,很多人到了该婚娶的年龄却依然打着光棍。我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矮个子的家伙,人们称他小许。当时他坐在屋子的一角,脸上的表情是害羞的,却又是热望的。好笑的是,那家伙看上去有三十好几了,或者四十都有了,但人们还是叫他小许。小许穿着工装服,上面有一些油渍,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街道上人称之为“大英皮底鞋”)。小许架着二郎腿,有意把那双穿着大英皮底鞋的脚翘得老高。街委说,小许同志家境很好,只是长年跑大码头,才迟迟没有成家,大丫头要是嫁过去,苦是没得吃的。原来这帮人早就盯上大丫头了,我的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怒。那一刻,我恨死了街委干部,恨死了小许以及小许的那一帮人。我在心里暗暗地祈望着,希望大丫头一定不要答应这桩婚事。这个小许,他根本就配不上我们的大丫头。卫婆婆不停地说着那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要不是我心好,她早就被人卖到大船上钓海参去了,哪有今天?”“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带大,不就是隔层肚皮吗?”那天我一直呆在卫家,直到那帮人离去,大丫头始终没有露面。我想,她这时一定躲在屋里哭泣,谁愿意嫁给那样一个老男人呢?
后来的结果出人意料,这年秋天传出消息,大丫头就要嫁给小许了,婚期就定在这一年的腊八。小许长年漂泊在水上,他提出要把大丫头带到他的老家去,结果却遭到街道上很多人的反对。大家都说,一个水上飘的人,哪个也找不清他的根底,谁能料定他不会把大丫头骗到大码头卖了呢?最后街委干部问大丫头自己是什么态度,大丫头说,她既不想去小许的老家,也不愿意再呆在“娘家”,她情愿在街道上租间屋住。于是,小许就把魏裁缝家楼上的一间房子给租了。然而直到结婚的日子定了,街道上人才知道,小许原先就有个妻子,年前得病死了,老家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由于有过一次婚姻,家里还拖着一个孩子由大娘带着,小许的彩礼也就显得与先前的说法有着相当的距离。迎娶的当天,卫家婆婆披头散发地在石板路上闹了一回又一回,滚出一身的灰尘,最终是街委出面,卫家才答应放大丫头出门。
那天放学回来,母亲给我端来一碗米饭,难得的是饭头上搁着两块烧得通红的猪肉,还有半片流油的咸鸭蛋。可我却一点味口也没有,丢下书包就跑出门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到底是在赌谁的气,我为什么要赌气?
虽然大丫头的婚礼办得并不如意,但小许到底是“大码头”的人,比起街道上那些搬运工人或手工业者,在轮船上做水手的小许自然更让人高看一等。只是卫家婆婆,那句说得嘴皮起茧的话仍然时常挂在嘴里:“要不是我心好,大丫头早做了钓海参的料了呢。”
街道上不成文的规矩,闹新房一直闹到新人满月之后。这一个月内,新娘子一般会躲到娘家,名曰“躲新”。但大丫头既没有婆家,而她的娘家卫婆婆又是在同一条街道上,也就无处躲新。那一天我懒得上学,就找了个生病的理由。大丫头背了柴筐经过我家门口时,就向我招手说,黄狗,跟我到洲头捡芦柴去可好?我有心想对她说,才不跟你去呢,但心里却巴不得跟着她去一趟洲头。我一直想当面问她:好好的,为什么要嫁人,而且是那样一个老男人。偏偏母亲说,他今天装狗呢,学都没上。但我却捡起一只篮子说,刚才发了汗,现在好多了。母亲便说,那你就去陪陪大新娘子吧,顺便捡点芦柴回来烧锅。我知道,自从大丫头嫁了小许后,街道上人对大丫头也就高看一等了,就连我母亲,同大丫头说话时的口吻都不一样了。就这样,我跟着大丫头来到洲头。大丫头的本意并非去捡芦柴,那天似乎也没有什么芦柴可捡。坐在沙滩上,大丫头解开一只手帕,将些花花绿绿的玩艺全显摆在我的面前,有各色水果糖、杠子糖以及麻片糕什么的。她说:“这些都是小许从大码头买来的,我一直给你留着,你还懒得来呢。”那天我本来要把一句在心里揣了很久的话说出来的,但直到傍晚,我都没有勇气把那句话说出来。我知道,小许对大丫头是真好,我也发现,自从嫁给小许后,大丫头开心多了,话也多了。既然这样,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大丫头嫁人,而且是嫁给小许这样的看起来还不坏的男人呢?就像我母亲说的,他们俩是弯刀切瓢菜,什么缸,配什么盖。那天我的心情不错,只是到了我们该回家的时候,大丫头顺手把一棵别人刚刚栽下的柳树枝拔出来充当柴禾,我当场吓哭了。因为就在几天前,街道上有一个人把街委会门前一棵杨树砍了,结果被以“破坏绿化”的罪名大会上批斗了很久。我不知道大丫头拔了这棵树后会是怎样的后果,总之,我不想大丫头被人拉到台上任意批斗。见我吓成那样,大丫头笑得喘不过气来,她用指头点着我的额头说,你这小鬼,想不到胆子比老鼠还小。而且她在见了我母亲后还一直在笑,说,你家黄狗真好玩,我拔了一棵死树做柴禾,他吓得半死。说着又笑,就像一个疯子。我实在不知道那有什么可笑的。我母亲连忙附和说,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不就是根干柴禾吗,能烧一顿锅呢。
那时候,每天都有轮船从和悦洲经过,或是从芜湖到安庆的上水船,或是从安庆到芜湖的下水船。无论是上水船还是下水船,都必须在和悦洲对江的大通过夜,第二天一早启程。但小许跑的是大轮,是从武汉到上海之间的那种。这种大轮大约一星期才从和悦洲江面上经过,并不一定停靠,即使停靠,也只是很短暂的上下客时间。因此,小许很少能够在和悦洲停下过夜。有一次,那艘大轮在和悦洲停靠时,机器发生了故障,小许趁机回来了一趟,带来一大包从大码头买来的东西,有吃的,也有用的。刚进家门,又立即气喘嚅嚅地走了。小许走后,街道上的妇女们便拿大丫头开心,说大丫头好福气,嫁了小许这样知冷知热的好男人,苦总算是熬到头了。也就是从那以后,人们开始叫大丫头“大新娘子”。
大约是在我八岁那一年,我们举家迁到对江的大通。那一次,我的新学校大通小学要我回和悦小学补办一个转学手续,于是,我独自坐着小划子来到那座美国人圣公会改建的小学校。办完了转学手续,我忽然想去二道街看看。那天我在二道街盘桓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见到大丫头。后来听我母亲说,大丫头到底还是被小许接走了,接到他的老家河南去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大丫头。五十多年过去了,大丫头如果还在,该是快八十岁的老人了,她也应该是儿孙满堂的老祖宗了吧。
201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