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刚刚开始,黄梅雨就没完没了地下起来了。送走了这一届学生,我开始闷在屋子里,着手一个蓄谋已久的写作计划。随着雨季的来临,母亲的絮叨也开始没完没了。我知道,母亲急的是老家通镇的那间有着百年历史的阁楼,还有那阁楼里堆放着的一些破烂家具。
我不得不放下笔,说,你急个什么呢?不就是一些旧家具吗,送人都送不掉的。
你可讲得好,就是一些旧家具吗?
母亲的话,让我猛然记起,那阁楼上放着母亲的一口寿材。那是父亲临终前几年,用从前开木匠店时的槽门板做的寿材。那些槽门都很有些年头了,那口寿材轻得都能一手提起来。但这毕竟是父亲晚年为母亲制的最为重要的物件,母亲格外地看重它,是有道理的。
第二天,我乘着轮船,回到通镇。
码头一带果然上水了,我一走下轮船的跳板,就不得不脱下鞋袜,卷起裤腿。
这是父亲逝世后,我第一次回到我的出生地,回到这个没有了父亲,也没有一个亲人的空荡荡的老屋里。曾几何时,我们一家就卧在父亲搭起的水跳上,清晨,当卖小菜的船只划到楼下时,父亲将放着菜钱的篮子用绳子吊到楼下,卖菜的收了钱,再把水灵灵的青菜放进篮子,父亲收起篮子,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整个白天,我坐在家里的水跳上看书或是画画,看街道上游弋着大小船只,默默地想着一个少年的心思。有时候,趁父亲不注意,滚进水里,借机在水中游一个畅快。在这样大水漫天的世界里,这样的越轨非当不会受到指责,反而会得到父母无言的鼓励。夜里,睡在水跳上,鱼儿虾儿们不时将头探出水面吸气,水跳下便有了一夜的叮叮咚咚。水上的生活是寂寞的,每到晚饭后,邻居们逗着父亲,让他讲三国或者水浒,母亲抱着妹妹,敞开乳房,一边与隔壁水跳上的罗家大声地说着家长里短。水发了一回威,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个把月就退下去了,退回到江里。退水的日子,也是鱼儿最心慌的日子,用一颗大头针弯成鱼钩,洗一团面筋,坐在门口的水跳头上,不消一顿饭的时光,就能钓上满满一碗游鲳子鱼。
我们所居住的上街头地势较底,吃水自然也深。老屋里只剩下替我们看门的钱裁缝夫妇。这是一对年过七旬的老人。见了我,一对老人当然高兴,钱裁缝说,听说还有大雨要下,你要趁早找个地方,把你母亲的寿材搬走才好。我让他们放心,我说,我下午就去明怀那里,万一水大了,我们就撤到他家去。
水似乎并没有退下去的意思,但也没有继续上涨。日子是出奇的安静,我想利用这段安静日子好好把那个酝酿已久的东西写下去。那段日子,我一头扎在那一迭方格纸上,忘了身边的日子,忘了周围的世界。直到有一天,当我收起方格纸,这才发现,对门王家的大门被洪水埋去大半截了。雨越下越大,天像塌了一般。邻居们差不多都撤走了,整个上街头就只剩下我与钱裁缝夫妇了。水差不多将大门整个吞没,人已经下不得楼了。我看着这对老无所依的夫妇,看着静静地躺在阁楼上的那口单薄的寿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职。正在这时,一条木船从街道的另一头驶来,船上的明怀披着塑料雨衣,熟练地将船靠到我们的门口。
那口寿材就一直存放在明怀家的柴棚里。那次大水后,明怀因公出差,曾来过我所寄住的城市,我们在一起喝了一瓶酒,说了一夜的话。后来,我离开原先的单位,来到现在的城市,与明怀的来往也渐渐稀了,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得知明怀死于肺癌的消息。明怀的女儿在写给我的信中说,因为父亲死得太急,他们只得把那口我们存放在他们家的寿材用上了。我立即就去了通镇,为我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送去一份迟到的祭奠。站在那堆坟前,看着焚烧的纸灰漫卷在灰黄的天空,我自然又想起那次的大水,想起穿着塑料雨衣,撑着木船出现在门前的明怀。
是在母亲九十岁的寿宴上,当所有的儿孙都围在母亲身边,为母亲祝寿时,母亲忽然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母亲说,那一年,你不该把寿材放在明怀的家里,他替我死了,我现在活的,是他的寿辰。
200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