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街是位于潜山县西南方向约二十华里处的一个小镇,地处三县交界,从前是因一条皖河而发达起来,据说已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不知什么时候,随着皖河的逐渐干涸,黄泥街也随之衰落下来。尤其是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年轻人再不愿守在石板路上过一份清贫自在的日子,于是便走出家门,到外面世界闯生活去了,黄泥街就只剩下些老人了。
我到黄泥街时,已接近中午。安排好住宿之后,接待我们的一位朋友提议说,你们有兴趣去坐茶馆吗,我请你们去喝茶。说时,脸上便有一丝调侃的颜色。我便知道,在黄泥街坐茶馆,并非一种消费,而是一种风景。
朋友说,可别小看黄泥街鸡肠子长的一条街道,茶馆倒有七八家,并且家家的生意都很红火。说时,我们走到一眼丝丝地冒着热气的老虎灶前,朋友说,就这家吧。
这是一间临街的屋子,想必从前是人家的店铺,如今店铺不开了,撤去柜台和货架,摆上十来张桌子,于是就成了一处茶馆。现在已是上午十一点左右,但茶馆里依然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看那些茶客,几乎全是老人,虽然有几个中年人,但似乎都不像是喝茶的角色,倒像是临时前来与老人谈什么事的。茶客们每人面前放一只水瓶,一副壶具,茶客们就这样坐在那里,悠悠地说话,慢慢地喝茶。与我们在其他地方所见到的茶馆不同的是,这里的茶客是道道地地的喝茶,茶水之间,既无茶点,也无瓜子。而茶馆的设施更是简陋,仅一桌一凳而已。开茶馆的一名中年妇女,兼做烧开水收帐和为新来的茶客递送壶具茶叶,寻常并不出现在茶堂里。茶客们守着那一瓶开水,等到壶里的水干了,茶客们就自己兑上,直到将那一瓶水喝干为止。
我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茶客们或三两个围着一张桌子悠悠地说话,说到开心处则朗声一笑;或正好凑作四方,成一副牌局,茶具撇在一边,喝茶倒成了其次的事情。更有那个别茶客,不知什么时候已歪在座位后面的柱上酣然入睡。这一番风景表明,老人们到这里来,并非仅仅为茶,茶馆是他们消遣的所在,是他们晚年生活的一处寄托。朋友介绍说,茶馆的茶钱虽然不贵,但来这里喝茶的老人,多半自己有一份小小的收入,或儿女们提供起码的茶资,所以在黄泥街坐茶馆既是一份自在,也是一份炫耀。
我们选一个靠墙的桌子坐下,这时那老板娘送来茶叶壶具和一瓶新开的沸水。刚刚泡上茶叶,从邻桌上猛然爆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间以相互拍桌子的轰鸣声。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朋友说:“没事,这是茶馆里常有的事情。家里有了纠纷,不好当着女人,就到这茶馆里,一边喝茶,一边了断。”果然,其他桌上的茶客们都只是回头朝这边略看了一眼,大家都任这张桌子肆意地吵,肆意地闹,谁也不来劝架,谁也不把这当一回事情。细心地听了一遍,终于听出一点名堂,原来是为了一宗赡养纠纷。对吵的是一对兄弟模样的中年人,充当他们调解人的则是一个看上去很有身份的老人,而另一个瘦小的老人则低着头,坐在一旁闷闷地抽烟。显然,争吵的双方是以他为中心的。
这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头开始注意上我们。老头穿着一件黑布对襟夹袄,剃着板刷似的平顶头,显得特别有精神。老头向我招招手,于是我坐到他的桌边。老头用湿漉漉的一双手紧握着我的手说:“是来搞调查的吗?”我说不是,我说我是和他一样喝茶来的。老头笑笑,说:“喝茶什么地方不能喝,非到这里?再说你们什么好茶没喝过,非到这里喝这种老干片茶?”我被老头问得无以作答,只好朝老头笑着,无话找话地说:“您老天天来这里喝茶吗?”老头说:“天天来,刮风下雨也不脱。哪天不来了,人也就差不多了。”我又说:“您老在哪里拿工资?”老头松开我的手,又说:“你不知道到这里喝茶的都是些什么人?”他指指我的朋友:“他不会来。”又指指门口卖茶的老头:“他也不会来。”朋友怕我听不明白,连忙接上话茬说:“任老是说,拿工资的人不会来,不拿工资的人也不会来。”老头又拍了一下我的手说:“他那样人(指指我的朋友)不屑来,他那样人(指指门口卖菜老头)进不来。你懂了吧,这就是我们黄泥街的茶馆。”老头像个哲人似的,说完话揭开茶杯盖认真地喝了一口。朋友不失时机地拍了老头一记马屁:“任老是有福气的人,儿女都在安庆工作,月月都把钱寄到家来。”我便又说:“您老经常到儿女家去吧?下次去安庆欢迎到我家作客。”老头摇摇头说:“我才不去呢,家家的门都关着,就像坐牢一样。你看我在这里有多自在。”老头说着,用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一副世界之大,唯我独尊的模样。
这时候,刚才大吵大闹的那一张桌上像是终于握手言好了,两位中年人站起来准备离去,而那位有身份的长者却拉着两位弟兄的手说:“佬一生不容易,说句骂人的话,养条狗还要朝主人摇一摇尾巴,更何况人。”那两个中年人只是唯唯喏喏,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这时候,镇里派人来找我们,说吃饭的时间到了,让我们赶紧到某处去。
第二天一早,我离开了黄泥街,回到了老人所说的“家家的门都关着”的安庆城里。
199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