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的院子里有两条狗,一条德国牧羊犬,它的样子有些凶恶,叫声带着一种闷音,在清晨的空气里,这声音有一种凛冽之感。也许是由于它的凶恶,它被主人用一条链子拴在一棵树上。另一条就是我要写的这条狗了。它矮小,但却健壮,毛皮是黄色的,看上去十分干净。
主人把我领进他的屋子,我听到他的老妻在屋里问:“哪个来了?”主人说:“黄狗,”接着他又加了一句:“黄姆妈家的黄狗。”当然,他说的是我,黄狗是我的乳名。对于我早年的邻居来说,他们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叫黄复彩,所以,不论什么时候见到我,他们都一律叫我“黄狗”。这称呼让人有一种亲切感。他的老妻说:“是黄狗来了吗,快叫他进来,我要看看他。”声音带着明显的激动。我知道,她由于患骨节病,在床榻上躺了几年了。其实,这些年来,我几乎每年都要去和悦洲,每次我都会去看他们,其实是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屋子。屋子还是六十年前的那间老屋,奇怪是的,当年的我为什么一直觉得它就是一片深宅大院?现在看来,却小得只能摆下两张床。两个老人,一个八十四,一个八十一,几十年来,他们几乎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偶尔,他们被子女接去过一阵,但很快就又回来,回到这间祖上留给他们的屋子。他们在这间屋子里成亲,生子,现在,已经有第四代人了。就像他们一直叫我黄狗一样,我所知道的就是,主人叫许银匠,他的妻子叫“大新娘子”。
就在我坐在大新娘子的床边,同她说着我的父母亲,说着曾经的往事的时候,那条小黄狗一直就在同我套近乎。它不时把它的前爪搭到我的腿上,两只玻璃球样的眼里闪着水灵灵的光。它或许知道我曾是这屋子主人,于是便好奇地看着我。主人呵斥它,让它不要缠着客人,它离开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回到这里,在我的膝下打着滚,亮出它光亮的肚皮。大新娘子的大骨节病越来越严重,手指完全变形,现在,她只能长年躺在这张床上,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丈夫的照顾。
他们说到我父母当年的一些事情,说到在这间屋子里降生的我的二妹,又说到今年爬上岸来的江水。主人把一碗糖水蛋用勺子一点点切开,喂到他妻子的嘴里,或许这有点妨碍说话,大新娘子说,等一下再吃吧,我要同黄狗讲讲话。冬天的太阳已经爬到破败的石板路上了,蛋黄色的光线没过对面刘家大屋坍塌的马头墙,斜斜地照到这间潮湿而阴暗的屋子里。那条狗一会儿跑进,一些会儿跑出,有着莫明其妙的兴奋。我摸着狗光滑的毛皮,主人见我如此喜欢它,便不再赶它走,主人说,狗也像人一样,有人来疯。
我们终于结束了冗长而泛黄的话题,我提出,我的朋友要去看看小菜园,他是一个摄影家。我的话刚完,那条狗立即就窜出门了。我和主人站在门口的石板路上又说了会话,那条狗已经跑到石板路的一角,远远地看着我们。我知道,那里有一条通往小菜园的巷子。需要说一下小菜园。这里的小,是一个定语,但它所定谓的是菜,而不是园,就像上海人所说的“弄几样小菜吃”,就像一江之隔的大通人带点轻蔑地称这儿的人“卖小菜的”。说起和悦洲小菜园,以我现在的估计,应该有上千亩之多,直到现在,它仍然是铜陵市区主要的蔬菜供应基地。但和悦洲人一直就称之为小菜园,我也就这样称它。
清晨,通往小菜园的路上几乎不见一个行人,那条狗一直就在前面欢快的跑着。它似乎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并不跑远,跑过一段路,就停下来等着我们。我们路过圣公会,那是当年美国人的一所教堂,也是我当年破蒙的校园,但现在它已经完全沦为一片废墟。在它的对面,有一所刚建不久的漂亮的小学校,有宽敞的操场,有明亮的校舍。但今天是星期天,小学校里寂无人声。沿着圣公会门前的那条路,我们一直向小菜园的深处走去。朋友开始用他的单反机不停地拍照,他对每一个细节都十分关注,这正是摄影家的本色所在。朋友的镜头开始对准一棵老柿子树,那上面有十几枚熟透了的柿子,有几只鸟正蹲在叶子落尽的树枝上,享用着它们的早餐。它们的吃法有些绅士,每吃几口,便停下来,相互交谈几句,对于我们的长枪短炮半点都不在乎。只是,那条狗有些不耐烦了,它一会儿窜到我们身边,不等我们作出反应,又率先跑开了,跑到很远的地方,百无聊赖地回过头来看着我们。
朋友急着回单位上班,我们放弃了要去看和悦洲老码头的打算,决定原路返回。小黄狗似乎明白了我们的意图,它从老远的地方返回,在我的脚边磨蹭了一会,抬起头看了看我,好象在说,这就回去吗?就在这时,窜来一群狗,三四条吧,它们毛色各异,品种不一,但个头都与这条小黄狗差不多大小。在一刹那间,小黄狗似乎被这群同类吓着了,它飞快地跑到我的身边,朝着那群狗故作凶恶地叫着。那群狗站在远处狂吠着,我想,它们之间或许曾有过恩怨,或者发生过某种不愉快,此刻,狭路相逢中,记忆开始作祟。但那群狗的凶恶仅止于堵在路中央不停地叫着,不依不饶的倒是我们的这条小黄狗,仗着我们的势力,大有报一箭之仇之快,虽然势单力薄。就这样,在这个明朗的早晨,在一条了无人迹的小路上,一条狗与一群狗长时间对峙,居然不分胜负。这条路原本是寂寥的,现在却因为这群狗而顿时有了生气。我们放弃了拍摄,以完全旁观者的姿态目睹着这群狗的游戏。忽然,从路边又窜来一条狗,这是一条毛色乌黑,个头高大的狗,显然,这是这一群狗的领袖。它也许躲在一处窥视很久了,现在,终于不再满意自己手下的表现,忍不住窜了出来。形势急转直下,只在一瞬间,我们的这条小黄狗拖着尾巴,一路狂奔,很快就不见影了。我和朋友都笑了。
这天清晨,在和悦洲小菜园的这条小路上,我目睹了一群狗的游戏。与此同时,我看到五十多年前一个叫黄狗的人飞快地跑进一间老屋。
201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