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大姑是我的邻居,她的职业是媒婆。老人家一辈子不知撮合了多少对夫妻,有的感激她,但多数人骂他。麻大姑也就是在这样的骂声中渐渐老去。
戏台上的媒婆摇着大蒲扇,握着一根长烟袋。但是,我印象中的麻大姑却不是这样,麻大姑穿着她女婿的解放装,有时兜里会插一支钢笔,就像当时的一些女干部。
麻大姑的丈夫姓陈,因此也有人叫她陈大姐,孩子们叫她陈奶奶,但也有人就依据她脸上的麻点叫她麻大姑,但无论是叫她麻大姑还是陈大姐,她似乎都不介意,可见麻大姑性格中有一种很坦诚很随和的东西。这就使得人们都乐意同她交往,我觉得,做媒婆的人,是需要这样的。
如果不是她脸上的一些麻点,麻大姑年轻时应该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她有着一张典型的瓜子型脸,两片薄薄的小嘴唇,吐起词来又快又准。她是街道上的小组长,每次街道上学习或是开会,麻大姑总是第一个发言。她发言时不乏幽默,即使是最严肃的会场,人们还是不时被她的幽默逗出笑来。所以不独居民们喜欢她,连街道主任也喜欢她,有了她,也就免除了会场上的尴尬。
在通镇,有的人家几代下来都是麻大姑做的媒。从麻大姑嘴里道出来的姻缘没有不在理上的。男比女大,麻大姑说,男人大好,老夫少妻,痛得活唏。女人大同样好,女大一,有的吃,女大二,挖金窖,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免受气。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下街头豆腐店里的瘸子看上了上街头老张家的二姐。瘸子三番五次地前来求亲,都被张家骂回去了。后来瘸子找到了麻大姑,麻大姑于是来做张家的工作。麻大姑说,瘸子腿瘸心不瘸,二姑娘脸模子不孬脾气孬,什么缸,配什么盖,马桶盖上切猪菜,二姐要是嫁个厉害的,一天给你三顿打,日子再好也是坏。张家人被她说笑了,最后还真爽爽快快地将女儿嫁给了瘸子。
过去的小说戏剧中都说媒婆贪财,其实,就我所知,麻大姑做媒所受的彩礼不过是两条糕,一包糖而已,再就是一餐酒席。而她做媒的结果却不一定人人感激。即使是婚姻和合,儿女成群的,遇到什么事该骂她的还是骂。有一个烧老虎灶的宣大嫂,经麻大姑介绍嫁了一个北方老侉。老侉年近四十才有了这房亲事,把宣大嫂恨不得抱在怀里亲着疼着。但是,每到分娩时,在那个鬼门关口上的宣大嫂总是歇斯底里地大骂男人,什么脏话丑话都骂出来了,骂着骂着,连麻大姑也捎带上了。可是,宣大嫂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生孩子就像张艺谋电影中说的,“一撇腿一个,一撇腿又是一个”,一直生到第九个,这才罢休。
麻大姑是活到年过九十才去了佛国他乡的。听我母亲说,麻大姑晚年每天打打牌,搓搓麻将,最后就倒在了麻将桌上。当然,很多年前,麻大姑就不再给人做媒,麻大姑说,现在的年轻人,她的那点老黄历不够用了。
去年我去通镇,居然看到麻大姑的丈夫挑水的老陈。老陈的年纪总与我母亲不相上下。那时候,即使是冬天,他也只穿着一双草鞋,往一家家送水。我看到他时,他正就着几样小菜,坐在自家门口有滋有味地喝着酒。老陈够老了,每喝一口酒,都会有酒从他的腮角流下来,一直流到胸前。老伴死了,他住在县城的女儿也已经做了太婆,我问他为什么不去跟女儿过。老陈说,我过不惯她们的生活,我在这街道上住一辈子了,哪里我也不去。说到街道上的一些人,一些事,老陈就有些兴奋,他说那个过去总爱提着麻绳捆人的家伙最后是用一根麻绳将自己吊死在自家的梁上,那个在街道上为所欲为的街道主任是淹死在一口水缸里。老陈说着,笑着,笑着,哭着。他说,我每天就坐在这门口,看着那些作恶的人怎样一个个死去,可我还活着,活了这一把年纪。
我要走了,老陈又说,告诉你老妈妈,让她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就能看到许多人,许多事。
201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