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二十年了,当年我们举家离开老屋时,它就已经有些几分歪斜了,奇怪的是,直到最近我去看它时它居然还立在那里,只是歪斜得更加厉害。楼上依然住着人家——一个在街上卖大饼的。这么多年里,老屋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洪水或是大火,其中的一次大火甚至烧到它隔壁的梁上,然而老屋还在。
我走进老屋,顺着那截陡峭的楼梯爬上了阁楼,一股呛人的烟火气息向我扑来。这是我十分熟悉的气息。这时,我听到父亲在说,你应该去理发了。父亲就住在那间他自己用木板和芦席隔成的小房子里,父亲的晚年几乎一直就生活在那间房子里,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有时候,我回来,我也就住在那间房子里。我和父亲抵足而眠。父亲紧紧地掖住他那边被头,他怕我冷着。我曲身而卧。窗外的路灯照进屋里,夜已经很深了,但仍然有人从门口走过,他们大声地说着话,大声地争论着他们感兴趣的话题。
第二天早上,我被门口早市上的讨价还价声吵醒。我去给父亲倒尿壶,然后我就走到那个堆满黄沙的江滩上,呆呆地看景。一条拖驳拉着十几条木船向上游驶去,一只大罾正缓缓起水,一群鸭子列队而过……
我回到老屋里,父亲已经洗漱完毕,他挎着一只菜篮正准备出门买菜,他看了看我说,下次你回家要多穿些衣服。这时,母亲正点起煤炉。这是烧早饭的时候,老屋里的人家全都点起了炉灶。呛人的烟气薰得父亲连连咳嗽,我也禁不住咳了几声。母亲赶紧拿起那只破蒲扇起劲地扇了几下,结果扇出一股更浓的烟雾。
父亲沿着那条石板路走了,他的步履看起来有些老迈龙钟,但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走得相当稳沉。我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里突然掠起一股羞愧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了,他带来一担松柴。那个卖松柴的是我的一个小学同学,我忘了他的姓了。于是,楼下传来他与父亲讨价还价的声音。母亲嫌松柴太湿,但父亲坚持要买,母亲拗不过父亲,只好收下。
我的头有些晕,我总是失眠。我望着天花上去年冬天新糊上的报纸,漫不经心地读着那上面过时了的新闻。报纸不知糊了多少层了,总之每年都要新糊一层。有时候,过年的感觉就像这新糊上去的报纸一样,会给人一种莫明其妙的新鲜感。还有那门上的年画,也是一年换上一张。于是,全家人就在这难得的过年的气氛中提心吊胆地相聚一起。过年的时候也是父母亲最容易发生战争的时候,因为过年时总要花去好多钱,有些钱似乎非花不可。于是,父亲总要找一些茬子同母亲争吵,以发泄他对这艰难时世的愤懑。
将近二十年后,当我再次踏进老屋的时候,居然还能找回当年的许多感觉,包括父亲当年刻在门扉上的一串“正”字。那是父亲对生活的某种记录,如今,他成了我对父亲讳莫如深的性格深处无穷探究的一种谶语。
东边墙上那扇窗子仍然开着,就像父亲当年住在这里时一样。几乎一整个夏天,父亲都是将他的帆布靠椅移在这临窗的位置,以享受偶然掠过来的一阵凉风。在这间屋里,大哥完成了他的婚事,而我的初夜也是在这间屋里完成。后来,我们的孩子也一个个在这间屋里度过了他们并不很短的童年。有一次,我们兄妹想记录一下母亲这一辈子到底带过多少孩子,其结果当然让我们大加感叹。二十八个!这其中还有一些别人家的孩子。如今,这些孩子有的做了父亲母亲,还有甚至做了祖父祖母,但是,他们是否记得他们在这间四壁糊满旧报纸的阁楼上是怎样哭泣,怎样吵闹的?所有这些经母亲的手一点一点带大的孩子,是母亲这一辈子一个又一个作品,无论他们的现状如何,而对于母亲来说,都同样是她为之骄傲的资本。
门前的石板路毁了多少次,又修了多少次?这条石板路从老屋的门口一直延伸出去。当年父亲就是沿着这条石板路走进这座老镇的,后来,他又沿着这条石板路走出去了,从此没有再回来。临走前,父亲艰难地举起两根指头——我们明白,他是要我们带好年迈的母亲和幼小的妹妹。
母亲一直说想到老屋里看看,但她一直没有去。我从来没有鼓励母亲去看那间老屋,因为我知道当母亲重新回到那间老屋时会是一种什么心情。现在,我替我母亲回来了,回到这间老屋里。老屋的格局依旧,但老屋的住户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不认识旧时的主人,他们说,你是看房子的吗?虽然破些,但还好住。
走出老屋,我沿着石板路已经走出很远了。我回过头来,老屋仍斜立在那里。我听到父亲在说,下次你回来,要把被子带回来洗……
199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