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彬是上我两届的同学,也是我的邻居。礼彬的父亲在一家杂货店工作,那家杂货店解放前就是他家的,公私合营后,礼彬的父亲就做了那家杂货店的店员了。礼彬的父亲是一个哑巴,一个很精明、能写会算的哑吧,也是那家杂货店里的负责人之一。礼彬的父亲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穿着干净的中山装,乍一看去,谁也不相信他是个哑吧。
礼彬的母亲是一个大家闺秀,从她那时的相貌来看,年轻时应该也是很中看的一个女人,据说只是因为不肯裹脚,后来就嫁给了礼彬的父亲。礼彬的一只胳膊先天残疾,那只胳膊像一只软面疙瘩挂在他的肩下,五指也是不全的,有人在背后就叫他“拽子”。虽然如此,街道上没有人敢轻看礼彬。礼彬在学校里几乎样样第一,乒乓比赛,每次都是冠军;田径,他拿八百米第一;打篮球,他是右边锋,没有人能够防得住他。最重要的,礼彬人好,对谁都是和颜悦色,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既有礼貌,又文质彬彬。当然,礼彬也是有性格的,如果有人欺负到他头上,他不声不响,猛地用他那只残疾的手将对方按在墙上,再用他那只完好的手将那人的头皮从前往后死劲地搓揉,得了教训的家伙从此不敢对礼彬无礼。
礼彬是我的好朋友。那时候,我长得既瘦且小,时常会有人拿点什么事欺负我,礼彬像兄长一样护着我,有人就骂我,说我是礼彬的小跟班。但我情愿自己是礼彬的跟班,情愿像跟屁虫似地跟在礼彬的后面。我们时常去很远的大山砍柴,砍硬柴禾。大山上是有野兽的,甚至还传说有驴子狼,时常有人被野兽伤着。我胆小,在那座深山密林里,只好一步不离地跟在礼彬的身后。他砍下大的树枝,再把小的树枝削去枝叶,捆扎紧了,算是我的,这样我就不至于一无所获。
有那么几年,时兴矿石收音机,一只二极管,再加上一些简单的零部件,就可以收听到很多电台,礼彬就做了一只。那一整个寒假,我都是跟礼彬倒腿睡觉,为的就是听他装的矿石收音机。有一次,我听到一个不同的声音:自由之声广播电台,现在开始对大陆同胞广播……我吓坏了,我知道那是“敌台”,赶紧扭过去了。但我不知道礼彬是否经常偷听这种“自由之声”,我怕他会听到,被人发现,那就是天大的事。很长时间,我一直担心着他,担心他会出事。
礼彬终于出事了,并且被送去劳教。这件让他遭到一生中最沉重打击的事不是我担心的矿石收音机,而是一角钱,一张工农兵扛着锄子上山下乡图案的纸币。
是一个同学多事,在学校里捡到一张一角钱的纸币。按照当时的规矩,这个捡到一角钱交到学校的同学一般会收到表彰。但是,这张一角钱面值的纸币上却有人用钢笔写着一行字:坚决不用它。这件事被校长报到了公安机关,并被定为反标事件。那天放学时,大家排着队,一个个在一张纸上写那同样的字,最后,礼彬被人带走了。
我们是在此后的一次大会上才意识到这一行字的反动性质的。校长说,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人,人民币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钞票,你坚决不用人民币,不就是想去用国民党的大头小头吗(大头孙,小头蒋)?
礼彬是在我升小学五年级时回到镇上的,但他却被管制劳动。当时他才十五六岁,却每天不得不和街道劳动大队的人在青通河边往船上运黄沙,去长龙山挖土方。但礼彬说,这比在劳教营里的话轻多了,而且,街道劳动大队是给工钱的。
新时期以后,礼彬自学成才,被一所中学录为正式教师。一次我去他执教的那个城市开会,特意寻到他的学校。闲谈之余,特意问到当年那一角钱的事,我问他,你写那一行字,到底是什么用意?礼彬说,那一角钱是当时他一个最不喜欢的亲戚过年时包给他的压岁钱,他不屑,所以才在那上面写了“坚决不用它”。就是这样。
201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