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不仅仅是乌镇才有,也不仅仅是绍兴才有。在我们那儿,沿着青通河,一年四季泊着数不清的乌篷船。
乌篷船的篷子,是用桐油油过的,再经长年的日晒雨淋,就成了现在的乌黑色了。与乌镇的相比,我们那儿的乌篷船看起来更秀气一些,船的两头也没有那么尖削,而呈方形,这样有利于船的靠岸。一只窄窄的跳板搭在船与岸之间,船上的人就这样把河与岸联系在一起了。
乌篷船的船板一年四季都被船娘们拖擦得油光水滑,船舱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以及锅瓢碗勺,一切用物,就像岸上人家一样,渔民们就在这船舱里居家过日子,在这船舱里繁育着后代。
像这样的冬季,除了摸窿的人,是青通河休渔的日子。渔民们把船靠在一处岸边,劈柴码成一个个井字形,人就在岸上织着渔网,晒着太阳,用他们老家湖北那边的方言相互说着船上的事或是听来的岸上的事。他们的狗就那样慵懒地躺在一处。一群鸭在船边游来游去,而那些鸡公和鸡婆们则在岸上相互追逐着,扑叫着。
无法明白那时候青通河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鱼。但世上的事,总是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值什么了。所以宋代的诗人杨万里路过此处就说“鱼虾不论价”了。也因为这个,镇上的人不大瞧得起乌篷船上的渔民,背地里就称他们“鱼花子”。乌篷船上的人也不计较这些,他们承认自己穷,日子艰难,但一代一代就这么过来的,他们也就这样一代一代地过下去。
我的一个同学叫高四喜的,就是乌篷船上的人。就像当时很多农村的同学从家里拿米来换学费一样,每年开学时,高四喜就背一篓鲜活的鱼到学校报到。老师们分了这些鱼,也就这样帮四喜凑了学费。有一次,我去他的船上玩,看他的母亲在搭在船头的缸灶上把一条条鱼煎得焦黄。我学着他们的样,坐在船板上,把腿交叉盘起,但不一会儿,就膝盖酸胀。四喜算是我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有一次他在文章中写到“冬天,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就像躺在妈妈的子宫里”,虽然这篇文章被校长在放学时当众批评,但我们都很佩服他,那时候,我们并不懂子宫是什么,他竟能用子宫来写文章了。
小学毕业前,我们双双失学。但我知道,四喜是主动休学的。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一个搞鱼的,念那么多书有个屁用?那段日子里,我与四喜四处漂泊,我从家里带一把黄豆,他从船上拿几条干鱼。我们找一处地方,烧一推火,在一块瓦片上爆黄豆吃,几条干鱼在火上烤得油滋滋,两边焦黄,吃起来又香又脆。有时候,我们还从附近农家的鸡窝里偷一二只鸡蛋,在烧红的瓦片上做煎鸡蛋吃。我们也就是这样打发着失学给我们带来的苦闷。
父亲过世后,我把母亲带到身边,通镇就不再有我们的家。好多年后,我回到通镇参加新的移民建镇庆典。那天下午,我在青通河边散步,忽然就想起高四喜。青通河边泊着几艘渔船,但却不是当年我见惯了的乌篷船。我站在岸边,注视着这些庞大的水泥船,船舱里不仅有沙发、电视机,甚至还有一台冰箱。他们用一根电线接到岸上,或者直接用风能发电。我不知道这些船怎样把鱼从青通河里打上来,也不知道他们的孩子是否还像四喜他们一样,用一篓鱼去换学费。镇上的人不再在背地里称他们为“鱼花子”。青通河里的鱼越来越少,能把青通河里的鱼打上来的人,自然就不愁换不来最好的日子。
我向一群在岸上安下一张桌子打麻将的渔民打听高四喜的下落,他们嘴里叼着烟,只专注在自己的牌上。好半天,一个中年人侧过头来看了看我,说,水在河中游,船在水上漂,人漂到哪里,怎么能知道呢?
201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