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中人人善饮,父亲生前每晚都要温一小壶,一只炒鸡蛋,竟能喝上一两个时辰。乡下的大姐七十好几了,平时一般轮不上她上酒席,但如果喝起来,四两半斤像没喝一样。母亲今年九十一,耳不聋,眼不花,每天晚上有菜无菜也总要喝上一二杯。
我喝酒的历史可追溯到六、七岁的时候。那时家里时常请客,每次当客人猜拳行令觥筹交错时,我总是站在父亲的身后,趁着酒席上人不注意,很快从父亲腋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父亲发觉后,侧过身来骂一句粗话,然后挟一筷头菜送到我的嘴里。父亲知道,偷儿之意不在酒,而在乎菜,世上的孩子没有不嘴馋的。
1957年,父亲蒙冤,家里当然也就没有酒喝了。第二年,我们跟着母亲来到一处建筑工地,住在一个很大的工棚里。工棚里住着几十号人,一张芦席隔起一个个空间,算是各人临时的窝。在这些工人中,我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四川佬最铁。每次他摆出酒壶,从布袋中倒出一小捧盐炒黄豆来,总是不忘记拉上我。他的窝安在工棚中间的一根梁柱上,就像现在有些另类人的树屋,每天他就是沿着那根梁柱爬上爬下。平时我都是与他同榻而眠,要是他妻子来了,我的床位就让给那四川女人了。到了晚上,从那座空中楼阁总是会发出一阵又一阵奇怪的响声,一座工棚都在震荡,也惹得一座工棚里的人睡不安生。大家都对四川佬极其反感,唯有我对他不离不弃,不为别的,就因为酒。有一次,四川佬打了一条狗,借我家的锅煮了,结果那天的稀饭就有一股狗味,气得我哥哥不仅把稀饭倒了,连锅也给砸了,接着又把我大骂了一顿,喝令我从今以后不准再与四川佬交往。我果然不敢跟四川佬喝酒了,但我的酒瘾却到了无法收拾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要缠着母亲炒一捧黄豆,母亲不答应就决不睡觉。母亲疼我,当然也就满足了我。母亲当然也知道,醉儿之意不在黄豆,而在酒乎。从那以后,每次不论哪个工人喝酒,都会拉着我与他碰杯。母亲便说,你们害我小儿子啊,将来他成酒鬼怎么办?母亲说归说,而每当我不肯睡觉时,母亲仍会把一捧黄豆倒进锅里,听着黄豆在锅里愉快地蹦跳,我便拿着酒壶,飞快地向代销店跑去。
虽然父亲不到一年就回家了,但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一家人连饭也吃不饱,哪里还有酒喝。就如父亲所说,喝酒是一门手艺,久不操练,手艺就荒废了。我似乎也就忘了我过于早熟的酒艺,断然成了一个一闻到酒味就发晕的人。1968年临下放前同学们凑钱发泄,我只喝了半小碗山芋干酒,结果就醉得不省人事。
直到很多年后,我与山上一个老僧成莫逆之交。一次我去他的寮房看经,看得困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满桌子好菜,甚至还有一瓶高梁大曲。我吓了一跳,老僧却早已将酒分别倒在两只硕大的酒杯里。我赶紧说,我不会啊!老和尚说,学嘛,世上的事哪一样不是一点一点学会的?我就是这样在与老僧的细斟慢饮中恢复酒量的,我也就是在与老僧的对饮中得到许多那个年代的奇特的故事,这为我后来的小说创作提供了绝好的素材。每次老和尚知道我要去,总是备好酒菜,我一般只喝二三两,余下的他全包了。老和尚年轻时在朱培德的部下当兵,每次行军打仗,别的兵水壶中装的是水,他的壶中装的却是酒。老人家二十一岁时因为一件案子在东林寺做了和尚,从此滴酒不沾,而且戒律清净。但到了八十岁时却忽然与杜康重缘,哪一天不喝上几盅就不能入禅。老和尚说,喝酒是一门功夫,功夫不到位的人,喝进去的就全是毒药。我想起父亲当年说过的话,想着两个老人悟出的道理怎么就如同一辙呢?悟着悟着,似乎也就悟出一种道理来了。
酒就跟情人一样,总要在不即不离间为好。我很欣赏我的一位同事,每天他都要喝上几口,但决不肯多,就像他的性子一样,不急不躁,这是做人的高招。我学不到他,好在我没有像母亲当初所担心的那样成为一个酒鬼,一般的情况下,我滴酒不沾,真要是遇到场合,禁不住别人的几句酒话,往往一喝就多,却也一次没有醉过。我想,这一切该缘于我人生中的这些酒师父们吧。
200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