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渡口,我们走进这条有着三百年历史的老街。这是五月的一个下午,阳光有些过早地煦热,几天前下过一场透雨,此刻,街道两旁空洞洞的老屋里弥漫出一股湿湿的霉气。石板路仍在,只是窄窄的一条,其余都被厚厚的淤泥覆盖,茂密的芦苇,蔓生的野草和枸杞代替了昔日林立的商贾店铺,代替了人家门前凉晒的干菜和淀粉,也代替了这条街道上曾经有过的浓浓的人气。老屋多半朽烂,有的已经坍塌或接近坍塌,只是在偶或的一面墙上,依稀见到曾经的标记:泰顺发、百升旅栈、小鱼钩批发、张大兴油漆店……那上面的每一个字放到今天,都让书法家们感叹有加,可它们就那么随意地写在泥灰脱落的墙壁上,顽强地向人们展示它昔日的儒雅和伟岸。门板早已不知去向,门一律洞开着,堆满烂砖头的屋子里长满了野草以及顺着墙壁生长的泡桐树。我忽然想起,这里曾经是一家照相馆,我此生的第一张照片,就是在这家照相馆拍摄的。那一年,我大约七岁。照相馆的对面是一家诊所,诊所的隔壁是一家豆腐店……
朋友陪着我。他是我幼年时期的街坊和同学,只是,我们早就不属于这条街道。五十年后,我们相约来到这里,来到这条熟悉的石板路上。我们在这条给了我们生命的街道上默默地走着,谁都不说话,似乎一张口,就撞破了各自心里那一点说不出明名目的东西。昔日纵横交错的街道依稀还在,只是不见一户人家甚至一个人影。不知什么时候,人们搬离了这条石板路,到对岸的长龙山移民建镇去了,只留下这条废弃的老街,留下这些断壁残垣……有知了在鸣唱,见到来人,就一律知趣地停歇了,又仿佛不习惯生人的造访。于是,四周一片沉寂,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早先看过的电影中的默片,而权且充当了这片子里演员的,就只有我们两人。谁能相信,这里曾经是江南最有名的码头,是一座有着三条马路,有着无数家店铺的江南重镇?日本人的炮弹,白崇禧的“焦土抗战”,再加上连年的大水,一个生命,又如何能面对如此之多的劫难?于是,像一个重病的老人,它愈加老去,老到一发不可收拾,终于被弃之不顾了。
穿过一条小巷,竟然听到弹棉花的声音。这有节奏的“梆——梆梆”的声音在这条寂寥的街道上听起来有些空洞。这或许是这条空街上唯一的人家吧,谁都不清楚屋主人为什么会独自坚守在这条废弃的街道上。门前一条嗜睡的狗,见到我们,睁开眼似看非看我们一眼,仍自顾睡着。我们从狗身上跨过去,径直走到屋里。屋里有一男一女,只是低着头干活,他们的面前,那床棉被就像一块巨大的蓬松的发糕。男人用竹竿将棉线甩给女人,女人熟练地接过,轻轻一按,棉被上就多了一条纬线。他们一来一往,动作机械而沉闷。尽管男人戴着口罩,但我仍一眼就认出,他是我小学时的一个同学。我说:“还认得我吗?”男人抬起头,眼神里露出惊讶,于是连忙让他的妻子为我们沏茶倒水。我们坐在门前,喝着茶,谈着以往,谈这条被人废弃的街道,感慨着,那条狗就一直睡在我们的脚下,打着呼噜,就像一个听话而懒散的孩子。只是,直到离开,我一直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们一起走到对门的刘家大屋前,那门前的水泥操场还在,只是没有了刘家大屋。意外的是,我看到当年刘家在铺这条水泥操场时,我恶作剧地踩下的一个脚印。那个脚印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像初恋的感觉一样新鲜而又磁实。铜匠说,其实,这条街上本来还有十几户人家,但去年发生了一件不应有的案子,恐惧袭击着大家,于是相继搬走了,现在就只剩下四五家了。或者是没条件在对面的移民建镇区购买政府援建的别墅,或者是在这石板路上住惯了,九头牛也拉不走他们,于是,就几十年如一日地住在这里,在后门口开一片属于自家的菜地,在门前的石板路上晒一年一季的咸鱼和干菜,他们拿着仅有的退休工资,过着随意的日子,不觉穷困,当然也谈不上幸福。日子就这么过着,就像每天升起又落下的太阳,就像涨起又退下的江水。
耳畔忽然响起一片噼噼叭叭的木头拖鞋击打在石板路上的声音,那种声音浑合在街道上妇女尖锐的喝骂声以及孩子夸张的哭叫声里,构成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条石板路上最有特色的生命交响。父亲常常就是在这样的声音里走出渡口,他随意地披着一件外套,迈着方步,就像一个绅士,可身上总是有一股木屑的气味,我喜欢这股气味,温馨而亲切。常常是在这种气味里,我伏在父亲的膝上,在他们绵长而泛味的故事中沉沉睡去。现在,这一切都成为一串串虚拟的符号,随着那墙壁上隐约的墨迹渐渐淡去,淡成一股青烟,留存在记忆里。
200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