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总是被我的街邻三友子拉去听瞎子说书。三友子对鼓书如痴如醉,而我对那瞎子却始终培养不出一点兴趣。
第一次听瞎子说书,大约是在七八岁的时候。当时下着雨雪,穿过一条窄窄的小巷,来到瞎子的书场。这是一间废弃的屋子,屋子里堆满了朽烂的木料,所有听书的人就坐在那堆木料上,听那个瞎子在说书。
瞎子的面前,三根竹杆支着一面鱼皮小鼓,瞎子的眼里流着清水,就坐在一根木料上,一只手摇着黑漆脱落的书板,一只手在那面鱼鼓上咚咚地敲着。
我听不懂瞎子在说些什么,而且我听不惯瞎子那种闷哑而古怪的说唱声,当时我穿着一双破旧的胶鞋,实在抵不住那种彻骨的寒冷,终于悄悄遛走了。
后来上学后,每天早上,总是听到同学们凑在一起谈古说文,一个个都是津津乐道。我终于知道,他们的故事,多半是从瞎子那里得来的。他们称瞎子为“师父”,看得出他们对瞎子的崇拜。他们说,瞎子很有功夫,瞎子能“贴壁挂画”,瞎子还能飞檐走壁。
一个外乡人,且又是瞎子,却能将许多的人吸引到他的身边来,可见瞎子是非同一般的人物。终于有一天,我再次走进了瞎子的书场。但是这一次走进瞎子的书场不是去听书,而是同几个半大的孩子前去看瞎子表演“贴壁挂画”。
同伴们将从家里带来的锅巴、炒豆以及咸鸭蛋什么的一鼓脑堆在瞎子的面前,接着就听瞎子大吹特吹他在武当山学功夫时的情形。然而瞎子终究没有表演“贴壁挂画”,瞎子只是让大家回去后练一种叫作“铁砂掌”的功夫。于是,很多人家的米缸便成了孩子们的练功场。大家按照瞎子的吩咐,不断地将并拢的五指猛力地插到大米里。据说练成了,那五根指头能一下子插到对方的心脏里。
我对瞎子的兴趣索然,从此再没有去瞎子那里。
瞎子仍不时到镇上来,来时,镇上便有了一阵咚咚的鱼鼓声,接着便传来瞎子那苍凉沉郁的说书声。
稍长,我从大人那里听到一些关于瞎子的事情。据大人们说,瞎子年轻时是一个大学生。在大学里,他恋上了一个女同学,二人商议着一毕业就结婚。但是,不久那女同学得病死了,瞎子因太过伤心,哭着哭着,眼就瞎了。
再次见到瞎子,是“文化大革命”中间。那时候两派武斗刚刚结束,有消息说等待我们的就是下放到农村的结局。前程一片灰暗,不得不回到家里,回到那个我厌腻至极而又不得不回来的镇子上。
那是一个夏天,我突然被一阵咚咚的鱼鼓声惊醒,这熟悉的鱼鼓声终于将我引到池塘河边的一个空地上。昏黄的路灯下围着一拨人,人群中间正是那个久违了的瞎子:仍然是那三根竹杆支撑的小鱼鼓,仍然是那只黑漆脱落的书板,瞎子依然用他那苍凉沉郁的声音在说书,只是他已改说革命新书《智取威虎山》。后来在几个老人的鼓动下,瞎子改说《瓦岗寨》。围聚而来的人越来越多,瞎子开始卖关子,说到要紧处便歇下来,或要喝水,或是小解。于是,便有一老人主动地托起一只蒲扇,为瞎子收钱。直到蒲扇上堆满了零碎的角子,瞎子才继续说书。
后来我下放了。第二年夏天我回来,偶然中听人说起瞎子的近况。因他说《瓦岗寨》、《二度梅》之类的黄书,曾被专政大队押去关了一阵子。后来,因他是一个瞎子,不能劳动,白养了他,于是又将他放了。从那以后,瞎子不知去向。
200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