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不时会有戏班子来。戏班子来时,寂寞的小镇便像过节一样热闹,所有的人都一脸的兴奋,一脸的激动。戏迷们在街上见了,免不了要把这个当作新闻讲了一遍又一遍:啊啊,桂月娥的班子来了;啊啊,我都看到桂月娥了,果然是老戏骨,怎么就不显老呢;啊啊,她亲口对我说了,说她晚上肯定会登台唱《小辞店》;啊啊,听说过几天严凤英的班子也要来呢……
那时候,我没有资格去看桂月娥,当然更没有资格去看严凤英,那完全是大人的事。虽然如此,却不妨碍我们熟悉远在京城的梅兰芳。似乎没有不知道梅兰芳的,梅兰芳太有名了。那时候,镇上的有线广播每天中午都会播梅兰芳的京戏《贵妃醉酒》、《打渔杀家》等,只是,我们听不懂。我们所知道的,梅兰芳是世界第一美人,没有人会美过梅兰芳。一些爱吵架爱赌气的女同学在一起时常就会相互揶揄说,你多美啊,你比梅兰芳还要美。后来很久才知道,梅兰芳是个男的,而且是“梅兰芳”,而非“美兰芳”。
当然,梅兰芳是不会到我们这个小镇上来的,严凤英也不会来的,来镇上最有名的就是桂月娥了。这就怪不得镇上人对桂月娥的痴迷和仰慕了。那时候,除了桂月娥,镇上还不时会来一些其他的班子。有一次,合肥那边过来一家庐剧团,唱镇上人所称的“倒七戏”,因为演的是一个有关阶级斗争的剧目《刘介梅》,学校组织包场了,然而我并不喜欢“倒七戏”,不喜欢那种像哭一样的唱法。我不喜欢这种“倒七戏”,也是因为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从无为那边时常会有一些要饭的过来,他们脖子上吊着一只破二胡,靠在人家门檐上,唱的也是这种倒七戏。即使成年后,在合肥被朋友请去看过一次正规的庐剧《秦雪梅吊孝》,仍然会想到那些拉着破二胡,沿街要饭的无为人。这当然是我的偏见,总之,同镇上人一样,在诸多戏种中,我还是比较喜欢黄梅戏。及至上中学后,县里的黄梅剧团招生,我被同学拉去,唱了一段《女驸马》中的“手提羊毫喜洋洋”,什么结果都没有,那是后话了。
不管是谁的戏班子来,当天下午,都要在镇上作一次化妆游行。锣鼓家伙一路敲着,有男女演员穿着戏服,涂着油彩,吸引得一帮不分年龄的戏迷们跟屁虫似的尾随其后,这当中即有当时只有十二三岁的我。化妆游行的队伍分别在镇政府门口,运动场,轮船码头等热闹处打一个圆场,唱一段小戏,我就是从这些街头演出中学会唱《补背褡》、《春香闹学》、《送香茶》等小戏中的个别唱段的。
镇上放电影或是唱戏,一般都是在俱乐部的会堂里,这也是镇上唯一的演出场所。当时我的家就在俱乐部对面,那从俱乐部传来的忽紧忽慢的锣鼓声,那衣衣呀呀的胡琴声以及男女演员时而悲呛,时而激昂的唱腔,都很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对于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等着戏将结束时,那把闸子的魏秃子开恩,放我们进去看一段戏屁股。一般的戏到了最后,都是大团圆,所有的生旦净末全都在这时出台亮相,所以,戏屁股也是最热闹的时候,我们也总算是过了一把戏瘾。但到底没有见过桂月娥,更没有见过严凤英。
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才有幸在一个亲戚家见到了桂月娥。嘴里叼着一根香烟,说话粗声粗气,实在无法将印象中的桂月娥同这个老女人联系起来。据说桂月娥年轻时的确在江湖上风光了一把。三年前,我为安庆与央视合拍的大型电视专题片《黄梅戏》撰稿,专程去采访了桂月娥,时年八十三岁的桂月娥向我讲述了一段当年她在镇上演出时的遭遇。那天她是在天主堂唱《乌金记》,演出结束,刚饰下妆,一个恶霸就在后台将她强行掳去。恶霸的行为引起镇上帮会的不满,而当时正停泊在和悦洲江面上一艘美国兵舰上的水兵也因为喜欢看她的戏,将炮筒瞄准了镇上,扬言恶霸不放出桂月娥,就要把炮打到镇上去,将一个镇轰塌。迫于压力,恶霸只好把桂月娥放了。桂月娥说,她被放出后,连夜逃到一个山里去了,直到那个恶霸被人打死才敢出来。
几十年过去了,老俱乐部早已不存,上世纪八十年代,镇上在它的废墟上建了一座影剧院,后来也没什么电影可放了,后来又有人将影剧院承包了做卡拉OK。当然,这个所谓的泊来品时兴了一阵子,早就时过境迁了。只是,直到今天,镇上有很多的商店,很多的楼房,开了很多家公司,但却没有一家剧场,俱乐部也不会再有,当然也就不会再有戏班子到镇上来了。
201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