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道:“不!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本领。”她叹了一口气,又自伤自怜地说:“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第二天,她走了。
胡兰成送她,天下着雨,真是天公应离情。这场雨,也冲刷了他们曾经的“倾城之恋”。张爱玲知道,她这一生最美的爱情,已经走到了辛酸的尽头,再有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不几日爱玲有钱寄来,亦有信来:“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此后的八九个月,两人偶有通信。张爱玲也会用自己的稿费接济胡兰成,只因怕他在流亡中受苦。
有一次,胡兰成有机会途经上海,在危险之中,他在张爱玲处住了一夜。他不但不忏悔自己的滥情,反倒指责张爱玲对一些生活细节处理不当。还问她对自己写小周的那篇《武汉记》印象如何,又提起自己与范秀美的事,张爱玲十分冷淡。当夜,两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床前道别,俯身吻她,她伸出双手紧抱着他,泪水涟涟,哽咽中只叫了一句“兰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几个月后,1947年6月,胡兰成收到了张爱玲的诀别信: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小吉就是小劫的意思。此时的胡兰成已经脱离了险境,在一所中学教书,有了较安稳的工作。张爱玲选择他一切都安定的时候,写来了诀别信,随信还附上了自己的30万元稿费。自此以后,这二人一场传奇之恋,就这样辛酸地谢幕了。
胡兰成曾写信给张爱玲的好友炎樱,试图挽回这段感情,但张爱玲没有理他,炎樱也没有理他。这段感情,真的是谢幕了。张爱玲曾对胡兰成说:“我将只是萎谢了。”
张爱玲从未就这一场恋情说过只言片语,我们只有从胡兰成所著的《今生今世》中《民国女子》一章去考证。这段感情,究竟孰是孰非,也许真的并不重要。
就像张爱玲在《金锁记》的开头说的: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
胡兰成与张爱玲的恋情于我们,也许,就是“三十年前的月亮吧”。
6.最后一炉香
1955年秋天的一个傍晚,35岁的张爱玲带着一身疲惫和情伤去了遥远的美国。
也就在这一年,她的第一部英文小说《秧歌》在美国出版。年少便成名,一向才高心也高的她,继续着自己的文学梦。
第二年三月,此时已经是贫困得靠救济金生存的她,得到了著名的麦道伟文艺营的赞助,便去到那里,专事文学写作。
麦道伟文艺营建于1907年,由著名作曲家爱德华·麦道伟的遗孀玛琳·麦道伟所创立。文艺营的设想是,赞助有才华的文学家和艺术家,暂时摆脱世俗的干扰,在一种宁静的环境下专门从事创作。
在这个美国作家荟萃之地,她邂逅了美国白人作家甫德南·赖雅。
赖雅原是德国移民后裔,年轻时就显露了耀眼的文学才华,他性格热情奔放,知识包罗万象,谈吐才气横溢,处世豪放洒脱。结过一次婚,有一个女儿。但生性奔放自由的他,很不适应婚姻的束缚,便与身为女权主义者的妻子离了婚。在这以后的岁月里,他也结交过不少动人的女友,但她们中没有一个愿意也没有本事与这个男人共结连理,直到他65岁遇到张爱玲。
赖雅在30多岁时,衣着入时,风度翩翩,一副帅哥才子的派头。然而,到了40多岁时,人们一看他,就像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对被压迫的人们总怀着一种出于本能的同情心,总替美国的劳工和普通民众考虑。这也正说明了为什么在他的作品中,常常都是以社会小人物和他们的遭遇为主。过了天命之年,尤其是过了花甲之年的赖雅,在各方面甚至包括身体似乎都走了下坡路,文学无大建树,经济状况拮据,摔断了腿并数度中风。为了重振文学雄风,他来到麦道伟文艺营,也正是在这里,一个中国奇才女子闯入了他的晚年生活,使他真正感到从未遇过的爱的力量,她就是张爱玲。
在优雅浪漫的环境和心境中,也许因为某一种奇特的感应,36岁的张爱玲与65岁的赖雅产生了忘年之恋,后者的女儿与前者年龄相当,也就是说一个可以当另一个的女儿。而本身就缺乏父爱的张爱玲,也是与他一见如故。
3月13日,他俩第一次见面,便有“相逢何必曾相识”之感。这以后,便相见日欢,谈文学,谈文化,谈人生,谈阅历,越谈越投缘。到了5月初,简直到了难分难舍的程度,关系进展得神速。
赖雅在5月12日的日记中写道:他俩“去小屋,一同过夜”。第三天,赖雅在文艺营的期限到了,不得不离开。张爱玲在送他的时候,还把仅有的一点钱给了他。一个多月后,张爱玲也离开了文艺营。
7月5日,赖雅接到张爱玲的一封信,说已怀了他的孩子。此时,赖雅觉得自己有一种道德责任,又觉得张爱玲厚道、可爱,是一个贤妻型的女人,于是,他向她求了婚,但要求她堕胎,不要孩子。到了当年的8月,也就是相识的五个月之后,他们在纽约结了婚。
7.异世的半生缘
1956年8月14日,张爱玲和赖雅在纽约举行了婚礼。这一次,张爱玲拥有了一次完整的婚礼。婚后,他们还一起畅游了纽约。在这“蜜月旅行”中,张爱玲终于有了一种“归家”的感觉。儿时稀薄的父爱,对于这个在外漂泊多年的她而言,渴望太久了。
新婚刚两个月,使张爱玲寄托全部生活希望的赖雅又一次中风,并接近死亡。为了转移她沮丧的情绪,赖雅保证自己不死,不会离她而去。在精神上,赖雅还算是一个“有力的锚”,但不是很强,因为他自己更需要强有力的“锚”,这个“锚”就是张爱玲。
没过多久,张爱玲的第二部英文小说《北地胭脂》,原名《粉泪》,被出版商退了回来,张爱玲陷入到无比的沮丧之中,赖雅从来没有看到她这么灰心,感到对她来说,退稿就是对她本人的否定和排斥。从那以后,张爱玲真成了一个多产作家,发表了很多作品,但没有一个是她才华的完美体现。
张爱玲在美国的时间愈来愈久而生活变得愈来愈熟练,对赖雅的依赖似乎越来越少了。相反,年老多病、有点江郎才尽的赖雅却越来越依赖她,甚至根本无法离开她。有人说,他俩的关系就像一座计时沙漏的平面图形,从上端的两边沿着斜坡下来,在中间相交,然后位置逆转,直到下端。虽然事实上,张爱玲对赖雅的依赖,比她所承认的更加深切。
张爱玲为了谋生和发展,在婚后的第五年,不得不决定到港台找机会,这时赖雅忧心忡忡,预感大难到头,她将离他而去,也就是说她将抛弃他而远走高飞。在台湾时,张爱玲又得到赖雅再一次中风昏迷的消息,但她没有足够的钱去买机票回美,况且还要筹一些钱为他进一步治疗。于是,她决定先到香港,赶写《红楼梦》等剧本赚一些钱,然后才回美国。此时的她,也受到疾病的折磨,眼睛因溃疡而出血,而写作又要靠眼睛,每日的熬夜,使眼睛更加恶化。但剧本完成后由于种种原因,而没被接受。
她透过香港的万家灯火,眺望大洋彼岸,自叹在这茫茫的世界里,除了远在天边的赖雅,自己完全是孤独的。
病情好转的赖雅,来信催她回去,说是在纽约找了一个公寓小套间,她一定会喜欢。此时心力交瘁的她,归心似箭,再也不能待下去。在3月16日那天,赖雅写道“爱玲离港之日”。
张爱玲写信告诉他,3月18日到达。他迫不及待,3月17日就到机场去了一趟。第二天,他又和女儿菲丝在机场等候,看到久别的爱妻欢喜万分。赖雅比以前更依恋张爱玲,他瞧着她睡觉时的脸觉得真美。
再后来,赖雅的身体每况愈下,先是摔了一跤,跌断了股骨,再后来连续几次中风,瘫痪在床上两年,甚至大小便失禁。一直在赖雅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张爱玲,每日为了医疗费奔波着,并时时充当着保姆和护士的角色。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挽回赖雅的生命,1967年,赖雅在张爱玲的身边走完了人生,这是一个最终的解脱。
这对张爱玲来说,既是解脱,又是损失。她本来是一个柔弱的女人,为垂死的老人,她奉献得够多了,奉献中最重要的是文学天分的耗尽。但同时,她永远失去了一个真正爱她、理解她、关怀她的人。这个人就是甫德南·赖雅,她的白人夫婿。
8.死若秋叶之静美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的尸体被发现。
她死得相当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衣衫整齐,神态安详,躺在门前的一方蓝灰色地毯上,身边放着装有遗嘱的黑皮包——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而且,她穿的,仍是旗袍,赭红色旗袍。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是公寓管理员注意到这位老太太久不露面,产生了怀疑,打电话又没人接,才通知了警方。法医认为,死亡时间大约在一星期前,没有自杀迹象。
遗嘱执行人林式同接到电话随即赶到,看到这情景,微微惊讶,却并不伤恸——张爱玲不需要这个。他平静地接受了她的死,并愿意尊重她的意愿执行遗嘱。
9月30日是张爱玲的生日,林式同抱着张爱玲的骨灰盒,而张错带着两大袋红白玫瑰花,在码头与高全之(负责录像)、许媛翔(负责拍照)等会合,乘船驶向大海。船静静地漂在海上,所有人对着骨灰盒三鞠躬,然后念祭文……把骨灰撒向大海。
仿佛可以看见张爱玲含笑的脸,在缤纷如霞的红白玫瑰花瓣间载浮载沉,这多么像她至爱的《海上花》开篇的意境。
她来自上海,回归海上。如果有人乘轮船穿过大海,看到水面上莲花盛开,那便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