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进铺满榻榻米的屋子,海棠红就不再那么紧张了,只是垂着头迈着莲花碎步走到中央,再抬头时,才真真的唬了一大跳。
自己对面席地而坐的,至少有十多个穿着日本军服的军官。
似乎一股血腥的味道就冲进了脑仁。曾经亲眼见过的鲜血淋漓就象一张帘幕一样罩在了眼前。
曲笛,三弦已经响起,海棠红抬手甩袖,行腔婉转唱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端唱的是曲折悠扬,即是韩娥再世也未犹及她,身段飘逸,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眼角眉梢的风韵更是不可描画。
她在台前唱,下面的日本军官已经迷醉其中, 百合子看着一向挑剔的弟弟,满目的欣赏之意,得意的摆了摆坐的笔直的身子,盈盈笑意浮了上了嘴角。
宫下竹和正这时转头过来,姐弟两个相视一笑,竹和颌首示意,百合子笑的更是开怀起来。
窗外月色如钩,樱花会馆这里在唱,广和巷上的于府也正唱的热闹。
易生穿了一套深灰格子西装,坐西厅暖阁里,挨在于贵荣身旁,今天他不是唱戏的,是听戏的。
东面楼上正唱着汾河湾,是北平来的成老板,本是来上海来医病的,病还没医好,这位名角来了上海滩的事就已经传开了。
各府各院的拜帖就在病床前的小桌上撂了两指多高。
名角就有名脾气,把那红贴扔了一地,有力气的时候甚至还撕上两把。于贵荣来的时候就是踩着这一地的红屑来到病床前的。
不过人家是名角,就是你这协调会会长来了,也并没给什么面子,冷了脸,看搭不理。
于贵荣本是听了老太太的令,来请这位去家里唱一出堂会,却不想,让人当面给了一个下不来台。
于会长一怒之下,绑了来,唱堂会,老太太说可以走了,才能放了走。
人就从医院给绑来了于府。
昨儿听了武家坡,今儿又要听汾河湾,老太太边听边叫好,一边跟儿子说道:“明儿呀,我要听玉堂春。”
这出没听完,便把明日的戏都约好了。
台上成仪幽唱的气闷,从艺这么多年,就没受这样的委屈,当年袁大总统说听戏都是派了人来请去的。
结果,来了这上海,倒是被人绑了来。
本就不康健的身体,病就更加的沉重了。
下了台,正卸妆,易生就来到了后来,来拜见。他是昨日到的于府,来了这里,于贵荣先是好一番叙谈,又一口应承,一定帮他找到海棠红。
并拍着他的肩上笑道:“易老板的婚事,就交给于某人了,一定要办的风风光光的。”
易生一颗悬的心才算放在了肚子里,他也不知道于贵荣现在是日本人手底下的红人,但是他知道于先生是一个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反正他答应的事,那一定能办的到。
易生就乐呵了起来,人的精神一放松,连日的疲惫就后反劲似的一涌而上了,精神上萎钝起来。
于先生也善解人意,吩咐下人,带易老板去洗澡休息。
易生这洗了一个热水澡,再往于府那宽大的床上一躺,倦意来袭,一觉就睡到了今天傍晚。这面要用晚饭了,才来人把易生叫了起来。
来人伺候着易生洗了脸,又送来了从里到外的全新衣裳。
易生惊的连连拒绝,跟那个下人说:“这可使不得,把我原来的衣服拿过就行了。”
那下小丫头一笑,脆声脆气的说道:“易老板,您穿来的那套破衣服,先生早让人扔了。您呀,就得穿这个了。”
说着又把手里的衣服向前一送,冲着易生调皮的笑着,面前这个男人,又干净又漂亮,小丫头都是愿意伺候的。
易生人长的俊俏,再这一样打扮,双排扣的西装,笔挺的西裤,黑亮的皮鞋,这一身新行头。等易生刚进饭厅时,别说于贵荣,连于贵荣的老娘都年的呆了。真个是芝兰玉树,翩翩浊世佳公子。
让了上座,一顿饭,于贵荣照顾易生这叫一殷勤。
对面而坐的于太太看着都有些眼神上不对味了起来。就知道老爷这是又看中了新人了。心中不勉哀叹,面上不喜。
“晚上有堂会,易生你跟我陪着老夫人一起看吧。”这易老板也不叫了,直接叫了易生,态度亲近的什么似的。
易生恍然听错的感觉,有堂会,让自己去听戏?真有点错位,半晌才反应过来,慌乱点头答应。
等入了座,上了茶,开了场。
这才知道,原来台上的竟是大名鼎鼎的成老板成仪幽,这可真折煞了人。
角上了台,台下的就是衣食父母,就得鞠躬打礼,可是别说论名气,就是论辈份,易生也差着辈呢。
那面没等谢台,易生先起身离了席跑到后面等着去了。
等成仪幽一谢幕,他便凑了过去,想要赔罪。
只成仪幽又是气又是病,这一看易生这个打扮,又说是晚辈,还在下面听了戏,当场气变了颜色,拍了桌子,一口气没上来,气晕了过去。
这一下子成仪幽是真的一病不起,于贵荣也不想在府上闹出人命来,忙忙的将人送去了同济医院,再不去理会了。
易生刚到府上就惹了祸,心里这个过意不去呀。
一个劲的跟于贵荣道歉,于贵荣倒不以为意,拉过易生的手来,在手背上轻轻的拍着说道:“唉,易生多虑了,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罢,我看呀,他比你唱的差的远了。明日你给老太太唱一出,保准老太太更高兴呢。”
易生尴尬,自己气病了成老板,而老太太还正在看戏的兴头上,自己又是对于先生有求于人,这唱一出戏,当然是不敢推脱了。
连连的点头应承了。
樱花会馆,一曲下来,艳惊四座,海棠红施礼谢幕。
宫下竹和已经率先站了起来,满目赞许给鼓起掌来。
海棠红退了出去,竹和还意犹未尽的看着那扇关上了门,似乎还能看到衣袂扫过后的余韵似的。
“这个,怎么样?”百合子打断竹和,凑上前来问道。
宫下竹和长长的嗯了一声,“不错,不错,我想佐佐木将军一定会满意的。”
连连点头之后,忽又遗憾的叹道:“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要将此宝物留给将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