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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给自己买花圈的人

在古希腊,花圈被称为“斯吉芳诺思”,乃装饰神像之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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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海生一眼就相中了那个地方,它位于一条老巷入口的拐弯处,一幢三层的单面楼房,形单影只,形销骨立的样子。夏海生站在老巷口向里探了探,只见巷中有巷,宽宽窄窄,曲曲折折,四通八达。他又向斜对面抬起头,看到的是谭城人民医院,他把目光放下来,往医院大门口两旁扫了一眼,已经有了几家花圈店,但它们都不叫花圈店,而是在淡蓝色的招牌上印着“丧葬服务”,还有的是别的名儿,字儿多,他看不大清。

夏海生穿过马路,朝对面那些店走去,有两三家店在里面的墙壁上又贴了一张压膜的纸张,上面写着:“主要经营花圈、孝衣孝服、奠拜用品、鞭炮花炮、书写挽联”之类。这些店门口无一例外地摆着一两个花圈,簇新簇新的样子,夏海生甚至看到了骨架上用金粉纸扎成的花儿在微微颤抖。

夏海生缩了一下脖子,朝对面刚才站着的位置望去,他一眼看到了那幢单面楼房旁有一棵大榕树。榕树是大叶榕,倾斜着平伸出一根根粗壮的树枝,像张开的手臂,恰到好处地展示在楼房第一层的门上方。不知是榕树盖住了阳光,还是楼房本身挡住了阳光,楼房前是一片绿阴。夏海生情不自禁地从马路那边走回去,他站在那幢楼房前十几秒钟,最后才下定了决心,走了进去。

一楼,屋子不大,三十几平方米的样子,昏暗潮湿,面目模糊。夏海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找到了那种熟悉的氛围,他刚想喊有没有人,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蹒跚的身影。那个身影跌入到夏海生的眼帘,夏海生本能地伸出双手,想去扶对方。对方抖了一下身子,站着不动了,连眼珠子也不动。夏海生的目光借着门外踱进来的光线,看清了,对方的眼珠子是盯着他的,那两颗眼珠子像两颗灰黑的陨石,生硬地砸在尖尖的鼻梁两边,在突出的颧骨旁,闪着清冷的光芒。夏海生不敢与他对视太久,只是停留了三四秒钟,便移开了,他看清在那人的不远处有一张椅子,他忙走过去,把它搬到那人屁股下,扶着那人坐了下来。

夏海生问他:老人家,这房子是您的吗?那人蠕动了两下嘴唇,腮帮子鼓了两下,塌了下来,夏海生听到一个声音像从地洞里慢慢地爬了出来:不是我的还是你的?夏海生笑了,他蹲下身,两只手分别放在他的左右肩上,问:出租吗?老人眼珠子撑大了一点,耳朵侧向夏海生的头,说:什么?夏海生又重复了一遍:这房子出租吗?老人想要站起来,但屁股却没有撑起来,他只是侧着身子,问:怎么租法?夏海生说:只租您一层。老人指指脚下。夏海生点点头,脸上的笑更浓了。老人问:做什么用?夏海生低下头,把嘴附在老人的耳边,说:做花圈。老人摇摇头,说:租不得。夏海生说:为什么租不得?老人说:恐怕我儿子不许租,要不,早几年就让别人租了。

夏海生直起身,朝里探了探头,问:您还有儿子呀?老人摇摇头。夏海生又堆上了笑,说:您刚才还说有儿子呢。老人别了一下脸,说:不在谭城,在外地。夏海生问:在外地打工?老人了一下身子,对夏海生说:什么打工?是工作,正式的工作。夏海生问:他结婚了吗?老人说:结了,连小孩都有了。夏海生又问:他每隔多久回谭城看您?老人说:要他回来看什么,我又不是快死了。夏海生说:不能这么说呀。老人说:不这么说怎么说。夏海生说:为什么不去跟你儿子住?老人又摇了摇头。夏海生头朝着天,说:您一个人住三层呀?一楼租出去多好。老人还是摇了摇头。

夏海生说:我租下这里,不但给您租金,我还可以照顾您。老人想了两三分钟,蠕动了两下腮帮子,说:我不缺钱,缺个人说话倒是真的。夏海生连忙接嘴说:我天天跟你说话。老人把目光转向门外,轻轻叹了口气。夏海生把老人扶起来,让他倚在门框上。夏海生跑出门外,在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箱牛奶,提进门去,放在老人脚边,然后又问:您老人家就答应了吧。老人把目光放到脚下,又轻轻叹了口气,说:答应就答应吧,不过,这东西你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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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海生把老人家里楼房的第一层租了下来,夏海生制好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海生花圈店”,老人不肯,说把我整幢楼当成了灵堂似的,不吉利。夏海生站在门槛上,整个身子是倾斜的,他仰着头问老人:那你说挂什么好?老人只是翕动着嘴唇,吐不出话音。夏海生笑着说:换个招牌您又说不出一个别的名堂,挂个“寿”字可以么?老人想了两三称钟,点了点头。

招牌挂好了,夏海生给老人收拾家什,把做饭菜的炉子搬到了二楼,老人跟着炉子走,夏海生说:炉子不搬走,会烧了我的花圈的。夏海生把整个一楼一分为二,外面是店铺及加工厂,扎花圈就在这十余平方米的小屋里进行,后面十余平方米是仓库,存放成品花圈,以及竹子、纸张、彩带等原材料。

扎花圈看起来简单,其实很复杂,一个花圈要扎得精致,需花两三个小时。夏海生先用篾刀将两根竹子的竹节削除,做成花圈的支架,然后拿绳子将两条篾片缠在支架上,做成两个圆圈,再用几根小竹子固定,花圈的骨架做成了,接下来,就是将一张大彩纸,用透明胶带粘贴在骨架上,剪掉多余的部分,作为衬面。

门外的阳光透过大叶榕一小块一小块细细地泼了下来,老人坐在亮堂的门口,一直扭着头,看着夏海生手中的动作。夏海生手不停,嘴也不停,脸上依然漾着淡淡的笑,他眼睛看着手中,话对着老人。夏海生说:装饰衬面,是扎花圈的关键,但是难不倒我,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父亲做过纸花,剪过窗花,画过年画,扎过彩带。夏海生一边说着,一边把各种彩色的纸左折一下右折一下,攥成小小的一团,然后用剪刀左一下右一下,接着,一朵花儿就盛开在手指之间。

老人问:那你这扎花圈的手艺向谁学的?夏海生端详着手中的花儿,说:我父亲。我是第五代传人。夏海生说到这里,起身,到外面买了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老人,一瓶抓在手里,他站在老人面前,垂着眼睑说:我祖上不但会做年画,还会扎花圈。传到我父亲这一代时,不知怎的,他死也不要我扎花圈,非要我做年画。我住的镇在四川梁平县境内,那里最显眼的商铺是花圈店,一条街上至少有三四十家,而作为祖传、拿手的纸马神像年画跟花圈是配套卖的,所以,会扎花圈的人都会做年画。老人问:镇上有年画铺吗?夏海生说:以前,一条街上有二三十家,现在少了,只有两三家。夏海生仰头喝了一口矿泉水,接着说:你说做年画有什么前途?但我父亲非逼着我做。我就跑出来了。

老人把矿泉水抱在怀里,眼睛投向门外,说:你不理解你老爸,他总有他的理由和情愫。不过……老人顿了两三秒钟,又说:儿子大了,总会不听老爸的话。

夏海生笑着拿回老人怀里的矿泉水,拎松瓶盖,又放回在老人的膝盖上,“呵呵”了两声,走回去,蹲下来,继续粘花。夏海生时时看看手上,时时看看老人,他终于笑出了小小的声音来,说:其实,这扎花圈的手艺我也想放掉了。现在大多数是这样的情况,农村人,除了爷爷奶奶守在家里带小孩,年轻人都往镇里跑、城里跑,我们镇上的人却想往大城市里跑。你说,到大城市做什么不行,一个年轻人,扎花圈多不吉利……老人说: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也算是一门现成的手艺,人靠手艺吃饭,总比靠卖死气力吃饭好吧?即使是学技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老板招的是工仔,而不是徒弟,一天两天你没学会,他第三天就炒你鱿鱼。

老人的目光一直望着门外,他的声音很平缓,但很硬朗:扎花圈有什么不好?一个人大哭大闹来到世上,总不能冷冷清清、默默无闻地离开人世吧?所以,人死后请乐队和道公来吹吹打打,出殡时送上花圈,便成了一种风俗;人活着要享受,死了也要享受,活着没有享受到的,死了之后要让他享受。所以,人死后三十五天,要扎全套的纸房、纸箱、纸彩电等,在空地上用石灰粉或面粉划个圈圈,把纸扎物品放在圆圈里烧给死人,这也成了一种风俗,叫“过五七”。夏海生接嘴说:人死后,规矩比活着的时候还多。老人说:不这样,做寿事的哪有钱赚?你好好扎花圈,会有生意,我是看着这条街旺起来的。夏海生又笑了,说:托您老的福。老人说:你真会说话。夏海生说:您老才会说话。老人说:平时很少出门,我难得说这么多话。夏海生说:我以后天天陪着您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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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夏海生手中的花圈也成型了,他在花圈的心中粘了一个大大的“奠”字,端详了两秒钟,说:做好了,然后他把花圈支了起来,老人站着,围着花圈看了看,也端详了五六秒钟,说:挺好挺好,你不做这门手艺真是浪费了。夏海生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说:谋生而已,生活的压力就是我的命。命是什么?就是不得不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老人把眼睛吊起来,目光斜向夏海生,说:你这后生没志气哦。

夏海生拍拍双手,说:我去买菜了,您爱吃什么?老人说:不用管我。夏海生说:我一起做,添一双筷子而已。老人说:你看来要添个帮手。夏海生说:肯定的,我已经在开始找了。

夏海生把饭菜端到老人面前的小凳子上时,老人还在看着那只花圈,花圈微微地张开双腿,敞着胸怀,对着街上穿梭的行人。暖阳照耀,有几团斑驳,洒在花圈上,点点明暗,片片光闪。

老人突然说了一句话,夏海生好像没听清,他本能地问:什么?老人又说:这只花圈扎得真好。夏海生又问:什么?老人说:明天一定能卖得出去。夏海生笑着说:还是那句话,托您的福。老人说:这条街上的丧葬服务店生意都好,你的店没道理不好。夏海生弄了一下花圈上一朵花瓣儿,让它张得更开一点,他又说:真是要托您的福。

第二天,夏海生在店外贴了一张广告:招女工。便陆陆续续有人来问,有的站在店门口,往里探探,整个身子都是斜的,连目光也是斜,问:做什么事?夏海生说:扎花圈。对方忙伸了一下舌头,身子却缩了回去,说:我胆小,不敢。夏海生说:怕啥,又不是在死人身上扎。对方的身子像弹簧一样,又矮了几分,双手还抱住前胸,晃了两下头,说:别说了,我会吓得直得瑟的。有胆子稍大的,问:扎可以,要负责送上门吗?夏海生说:不用。对方“哦”了一下,夏海生忙说:就是扎花圈也简单,你只着色、绕花、编圈,其他技术活我来干。对方问:不做寿衣,不扎小楼房,不扎电视机、电冰箱吧?夏海生说:我这儿没有那技术。对方又问:上班时间怎么算?夏海生说:早6点到晚6点,中午不能回家,在这里吃,要跟我们做饭。对方扳了几下指头,说:整整要干十二小时,每月多少钱?八百。对方吐吐舌头,马上说:太累了,划不来。走开了。

老人在门口说:得了吧,他们还是怕。对于普通人来说,扎花圈、卖花圈的人被视为异类,鼻孔里吸进的是死亡的气息,这些一眨眼灰飞烟灭的东西,他们避开都来不及。生意好时死的人也多,总是与悲伤有关,一般人都受不了,何况年轻的女工。

夏海生说:那我就不招扎花圈的女工,我招一个保姆。老人的屁股在椅子上挪了一下,说:要个保姆做什么?夏海生说:帮我们两人煮煮饭,顺便还可以照顾照顾您呀。老人干瘦的手连连摆动,说:使不得使不得,我一个人过了两三年了,不是好好的吗?夏海生说:我中午不是在您这儿煮饭吃吗?让保姆做饭,我也能省出一两个小时来扎花圈。老人说:别尽想着这些,把你的第一只花圈卖出去了再说。夏海生说:保姆要招,花圈也要卖。

中午的时候,夏海生与老人正吃着饭,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妇女站在了门口,她双手绞在一起,支在胸口,身子微微地左右摇摆,她的声音随着身子也摇摆不定:请问、请问这儿招人是吧?夏海生把饭碗停在嘴边,望着门口,淡淡地说:是啊。妇女迈进了店,皱着眉头说:你们卖花圈呀?夏海生说:不是,我们招个会煮饭做菜的。妇女一听,脸上荡起了笑纹,表情也活泛起来了,她把双手放开,把音调上扬了两度,说:我会煮饭做菜,以前我做过七八年保姆,替别人家带大过两三个小孩呢。夏海生说:包吃不包住,一个月六百块。妇女说:我做。

妇女阿娟留下来后,夏海生本来说要给她再找一间房子,老人坚持让她就住在他家,夏海生说:那就让她一天三餐为您做饭。阿娟也连连点头说:好的好的,不累不累。老人说:这不合适。夏海生说:她也就是给你做两餐,我中午不是在这儿吃吗,她住这里,我房租还要给你呢,阿娟的伙食费我还要给呢。老人说:干脆你一天三餐都在这儿吃吧?夏海生说:好呀,那你什么也不用管了,就算搭一双筷子。柴米油盐菜我来买。老人说:使不得。夏海生说:有什么使不得?老人说:都三四天了,你花圈还没有卖出去一个,不能亏太多老本呢。夏海生说:花圈比不得柴米油盐菜呢,每个人一天三餐都需要。花圈慢慢卖,我有积蓄,能撑得下来。

4

“寿店”门口摆着的花圈一天天增加,像无精打采的老兵,站成了队列。最早的那只花圈由于风吹日晒,已经旧了,上面落满了灰尘。那些花圈排到了店铺里面,使本来就不大的地方,显得很拥挤,光线更暗了。

空气很暖,摩托车声、吆喝声从小巷深处漫过来,不知拐了多少道弯,悠悠地流到夏海生的店里来。老人不在,夏海生想,他可能在二楼休息吧。每天中午两到三点钟的时候,夏海生的手脚就动得特别轻,他知道,这是老人午休的时间。老人晚上睡得早,他对夏海生说:吃完饭,坐一个小时,八点半就一定要上床了。

这种生活作息,让夏海生想起了父亲。不管他如何埋怨夏海生没有把精力放在做年画上,但到了中午和晚上,所有的声音都收拢了,整个身躯都安静了,嘴巴和眼睛都准时地闭上了。夏海生不知父亲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是不是在生他的闷气。

其实,大多数老人都这样,纵然有千般万般操心的事儿,睡觉却是天大的事儿,夏海生不知他们的那种妥帖和“放下”是如何炼出来的。此时——中午两点多钟的时候,夏海生真的希望老人在二楼睡得很好,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这个老人与自己有多大关系呢?不过,换句话说,镇上家里的那个叫“父亲”的老人与自己关系密切吧,他以前却从没这么想过,他当初离开镇上,到谭城来,是带着某种气、或是不甘的,甚至有某种无声的抗拒和抵触的。他知道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他做年画呢?一门行将消失的手艺,一张张发黄的纸片,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有人想起。即使过年的时候,现在也很少有人想起了,连吃和喝都不当是一回大事了,贴年画就一定是大事了?

比起做年画来,夏海生选择了扎花圈,他认为:至少这是一种更实际一点的生存选择。在夏海生心里,做年画与扎花圈仅仅是红白喜事的区别,压根不是高兴与悲伤的分水岭。他觉得,做年画是没有前途,扎花圈是没有选择,如果还有一门手艺,他两样都不会选,这两样都是别人的事,即使是在收钱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想的。以前在与父亲一起的时候,夏海生扎花圈也是面无表情的,有一次,父亲认为他根本就没有用心,抢起一根竹片就要往他头上打下来,牙齿咬得“嘎嘎”响,骂他:这样有气无力的样子,干什么都没有出息。

夏海生也不生气,也许当时想的就是与父亲骂他那样的,也许觉得老伴早逝的父亲不容易,甚至在他登上来谭城的火车之前,他还有过轻微的犹豫,他想象着六十八岁的父亲将独自守着那间二十三平方米的年画坊与年画手艺,一两个月都没有人来买,那该是一种如何的心绪?

这样想着,夏海生觉得这种心绪从遥远的家乡飘过来,笼罩在他周围,他找到了那种想躲避而躲避不了的气息。门外的阳光渐渐变得很惨白,浸淫着悲凉和清淡,他的目光转向身边的那些花圈,他的眼前全是蝴蝶,各种各样的蝴蝶,各种各样的翅膀;各种颜色的蝴蝶,各种颜色的翅膀,他们“唿里哗啦”,不知要飞往何方……

夏海生把心绪拉回来时,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他看见老人从门外走了进来。这样的情景夏海生很少看到,所以他觉得有些陌生。老人走进门的动作让他更觉得陌生,他迈进一只脚时,看着夏海生,怔了一下,夏海生的背连忙从椅子上直起来,夏海生听到背后“吱嘎”一声,他整个的腰挺直了起来,他的目光迎着老人,觉得对方有什么话要讲。

果然,老人说:我订一只花圈。夏海生怀疑自己的耳朵,问:什么?老人复述一遍,说:你留一只花圈。夏海生这次听清了,确定了,但意思尚未确定,他又问:为什么?老人说:我刚从医院回来,我的战友刘老三恐怕不行了,我要为他准备一只花圈。

第二天,老人说:刘老三死了,我买一只花圈。夏海生说:什么买不买的,你随便挑一个,我代您送去。老人说:怎么能不给钱,我是你的第一个顾客。夏海生忙说:您不是我的顾客,刘老三才是。老人的腮帮子一鼓一鼓,想了想,叽里咕哝念:是呀,我七十三,刘老三七十一,哪有年大的给幼小的送花圈?接着,他又说:好,就算是刘老三买你的花圈,现在他不在了,我为他付钱。夏海生说:无论如何不能让您老掏钱。老人说:我不掏,在这个月的房租里扣。夏海生说:那也使不得,就算我替您为战友表一份心意。老人鼻孔一翕一翕,鼻梁慢慢硬了起来,他说:刘老三是我曾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去了,我应亲自表心意,另外,我要刘老三的儿子在你这里买花圈。说完,他抓起电话打起来,约十分钟,来了一位四十来岁、满是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在店门口探了探身子,夏海生问他是不是想买花圈,那人点点头,说是刘老三的儿子,花圈是订好的。正说着,老人放下饭碗走出来。夏海生见他颤颤巍巍的样子,忙嘱阿娟扶他一把。

中年男人掏出钱包,走到夏海生身边。夏海生连忙用手挡住,说:不能要,我不能要,算是我对你父亲寄托的一份哀思。中年男人有点不知所措。老人接过钱,放在夏海生手里,说:人家给你钱,你就拿!夏海生说:怎么是两只花圈的钱呢?老人说:我送给刘老三的花圈钱他儿子也付了,他说我比他父亲大,不能出钱买花圈,既然一定要送,在挽条上写上是我送的就行,钱由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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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海生花圈店的生意仍是不温不火的。他手中的活儿也是不紧不慢。老人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眼前翻飞的篾片和纸花,叹了一口气,说:说实在的,以前听说把花圈店开到家里来总觉得凶险。现在看惯了,觉得也就那么回事了,人总有一死,早去晚走,与看不看花圈无关。夏海生放下活儿,站起来,过去给老人倒了一杯水,说:我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但不知怎的,却反对我做花圈。老人说:他反对你做花圈,与他对生死的看法无关。但要相信,老人总是希望子女好。夏海生问:那您反对您儿子抛下您,到外地去工作吗?老人想了想,说:刚开始,也反对,但反对有什么用?现在都这样,人的理智与情感往往很难协调,你要理解你爸,抽个时间回家去看看。

夏海生咬了咬嘴唇,说:等我挣了钱再回去,我不想让他看不起。老人说:挣多少钱才算够?老人不会嫌子女挣钱少的。老人顿了顿,又说:不过,像你这样,恐怕一年半载也很难挣个大钱。夏海生苦笑了一下,看着老人,问:为什么?老人努努嘴,指着马路对面说:你知道那家“人生终点服务站”为什么生意好吗?夏海生说:为什么呀?老人说:人家跟医院上下搞好关系,事先与病重家属接上头,医院有个病人一咽气,他是第一个知道,马上提供全套寿衣,还有黑袖套,白帽子,白束腰等,更别说花圈了。那家店那里开了七八年,我注意了七八年,店老板都富得流油了……

夏海生听到这里,打断老人的话,说:其实,人家除了有路子,也是日里夜里,赶来赶去忙出来的。老人忙说:是啊,一天到晚跟死人打交道,死人的钱不容易挣。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还要加点劲。不过,我相信,你有活的时候,也是赶得出来的。

店门口的大叶榕总是绿着,叶子的形状也没怎么变,但大小却像手掌,由小孩的,长成了大人的。下雨的时候,总有不大不小的雨滴从叶缝间漏下来,一连三四天不停的时候,是这座城市里的春天。那些雨滴呀,是喋喋不休的语言,沿着叶缝流下来,落到檐口,汇成小水柱,掉到门口,“噼噼啪啪”作响。在这个时候,老人往往跟着花圈一起,退到了门槛后。他仍坐在椅子上,眼睛对着门外,眉头少有舒展,他的嘴像两片大叶榕一样,“噼噼啪啪”地说着话。夏海生也不厌其烦地陪他唠。

现在,阿娟也参与进来,她不但会给夏海生打个小帮手,还会适时在一旁搭个腔。她很少说她自己,她都是说别人,说别人的好,好像自己什么都不好,别人什么都好,她说希望老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她说希望夏海生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说得老人呵呵地笑,还一边咳嗽一边说:但愿但愿吧。夏海生也学着老人,笑着说:但愿但愿吧。

没人看到大叶榕什么时候换过叶,他总是郁郁葱葱的,好像永远没有生命的轮回。这天早晨,夏海生坐在方木桌前,一边裁着花圈纸,一边与老人聊着天,这时,来了一个人,对夏海生说:我来定做套楼房、彩电和冰箱,你挑好的、全的,给我爹扎一套;另外,冥币中无论是人民币、美金、欧元,还是金元宝、银元宝、银元,你也帮我弄全套,我准备多烧点钱,让我爹成大款。还有,你再弄份组织部任命书,任命他当“市委书记”。说到这里,他又补充说:将来等我们小一辈死了,到他那儿去报到,可以让他任命个局长什么的,有个一官半职,到啥地方都吃得开!

没想到,你对你死去的爹还真有孝心哪!夏海生说。

那人说:我爸六十一岁,刚确诊出来了,是肺癌。在另一家医院照X光,再到人民医院检查确诊。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口气:这种病没治,钱花上去也是打水漂,弄点偏方中草药,煮煮吃吃,能活几时是几时……

你说什么?你认为给你爸看病花钱是打水漂?让他弄点偏方中草药吃?老人睁大着眼睛,说:你还是趁着你爸活着敬敬孝吧,等你爸死了扎这么多东西给他有什么用?

夏海生对那个人说:对不起,我这里除了扎花圈,其他的东西都没办法扎,再说了,就是会扎,我也不会为你扎。你走吧,快回家去治你爸。

老人在旁边也赶着那人走:别在这耽搁时间了,快去吧,治病要紧。

那人走后,老人说:你做得对,这样的生意不做也罢。老人又说:像我这一截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去了,遇到人走的事,我会介绍正当生意给你的。夏海生连忙摆手,说:别别,别说这样的话,我不做你们的生意,您老还有您老的朋友个个长命百岁。老人也摆摆手,说:人,总是会死的。

老人还真的时不时有生意介绍过来。有时说是他的什么表亲戚过世了,有时说是他以前的同事走了。来的人,一个个脸色沉重,丢下钱,拎了花圈就走了。老人的语气却很平静,他只看着夏海生,说:收钱吧,该是多少就收多少,每每这个时候,夏海生一脸的歉意,一边看着老人,一边看着来人,点着头,哈着腰,连连说,节哀顺变,节哀顺变。来人听了,走得更快。

老人一个人在的时候,夏海生要安慰老人一番,好像这钱收得实在不该。老人垂着眼睑,叹着气,说:都不容易,但日月轮回,生死常事,我们早晚走向同一个结局……

6

好像话音刚落,老人就躺在了床上,一连两三天都没有起来。夏海生先是问老人:要不要你儿子回来?老人摇摇头,闭着眼。夏海生给阿娟加了两百块钱,要她照顾老人的起居和饮食,一天三餐,端到老人的床前。

店里没客人的时候,夏海生就上楼,坐在老人的床前,跟他聊天。老人还是闭着眼,摇着头,说:下楼去吧。夏海生问:嫌我吵吗?老人又摇摇头。夏海生说:那我就坐这儿。老人摆摆手,说:你要做生意呀。夏海生说:别说我的生意,您老的身体要紧。老人说: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

大雨连个招呼也没打,铺天盖地就来了,榕树的大叶子惊慌失措,一片片,在雨帘中上蹿下跳,那一串串垂下的根须,这会儿被雨水冲刷得有点发白,显得纤细柔弱,像随时就会绷断。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夏海生就去了店里,他跑上楼,刚迈进房门,脚下一绊,一个趔趄,他的心一抖,忙俯下身子,他摸到一个身子,他把身子抱到床上,他摸了摸对方的鼻息,没有动静,他马上拨打了“120”。

“120”来了后,并没有把他装上救护车,而是对夏海生说:晚上,已经过世四五个小时了。

在老人床头的桌子上,用电话机压着一页纸,上面写着:2009年5月14日,顿悟孤独安静,感念有人相助;不再奢求别人,死后全靠自己。最后,留下了一个手机号码。

那天是2009年5月16日,夏海生依照那个手机号码,通知了老人的儿子。

整理遗物时,老人的儿子在小楼的第三层,看见了一排花圈,整整齐齐地站立着,像庄严肃穆的士兵。老人的儿子数了一下,足足有七个。每个花圈的白色挽条上都用毛笔写上了字。依次写着:儿子李大川挽送、侄儿李小昭挽送、侄女李小静挽送、外甥刘志豪挽送、外甥女刘甜甜挽送,还有一条写着:夏海生挽送;最后一个花圈,它的挽条上写着:李公千古,乙丑年四月二十日自送。

这是老人最后一次介绍别人在夏海生的店里买的花圈。

半空中的风从三楼的小窗里灌进来,浸着猛雨的清凉和萧索。夏海生的目光掠过老人儿子的肩头,他看到窗外的大叶榕随风摇摆,有一片黄叶擦着喧嚣的绿叶,从枝头坠下来,打着回旋,幽雅地飘落下去。

夏海生的目光一直追着那片落叶,直到它在窗外消失,他的眼眶糊上了一层水雾,当他把目光再次放在那些花圈上时,那些花圈成了插着五色翅膀的精灵,遍地飞舞,仿佛要把他托起来,与他共舞。

夏海生走下楼,他坐在地上,一边流着泪,一边扎着花圈。夏海生挑了一根最粗最长的竹子,削成了一根最粗最长的篾片,绕成了一个最大最圆的竹圈,支起了一个最大最高的骨架。

他吩咐阿娟去买花,去买真的花,去买真的菊花,去买真的黄色的菊花,一共九十九朵,一朵不多,一朵不少,夏海生用胶粘剂,一朵一朵地粘上去。一朵朵的菊花,清清爽爽的黄、亮丽透明的黄,黄得耀眼,黄得忧伤。

夏海生从没做过这么大的花圈,此刻,它就矗立在他面前,他仰着头,用毛笔在白色的挽条上,写上:献给我——最尊敬的父亲大人……

大道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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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的一天,正是中午一点多钟的时候,在谭城快速环道的一座桥上,老莫正在睡觉。“呼——”“呼——”他重重地打着鼾,背下的木板一颤一颤。他睡得很豪迈,全然不顾另一半未封闭的大道上车来车往的声响。火辣辣的太阳把自行车、电动车和摩托车都赶走了。汽车的喇叭声也被太阳晒得变薄、变细了,像线儿刮过耳膜。

快速环道绕着谭城潇洒地走了一圈。但再潇洒的步子也有蹩脚的时候,在叫“青山岭大桥”的地方,两边的桥栏杆不知是偷工减料,还是设计出了问题,没有吃进力气,摇摇欲坠。市政管理局的人检测后,马上把两边的桥栏杆围了起来,本来是双向行驶六车道的路,成了双向行驶四车道了。两天之后,老莫在老板的带领下,跟另外三位工仔来对桥栏杆进行维修。

青山岭大桥位于城乡结合部,离老莫住的金鸡村四十多里路,离相接市区的青山路四五里路。连绵的青山被青山岭大桥竖刀一砍,快速环道往青山路尾一擦,扭了一下腰,径直敞开胸襟,朝郊外新建的体育馆方向扑去。

几辆装满砖头的拖拉机把老莫吵醒。说吵醒并不准确,是叫醒,老莫睡梦中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还想赖一会儿,背下的木板被掀了起来。老莫跌了下来,他刚想骂一句什么,一看,是老板,便低下了头。他听见老板在骂:你们是猪罗,路都晒化了,还睡得着!

老莫的头更低了,他拎了两把钳子,爬上拖拉机卸砖,他把第一趟砖放在地下时,对工友刘小刚说:刚才梦见我崽了。梦见他没考上初中,老师要他留级,他死都不肯。老莫一直跟在刘小刚后面,又说:这事我想了几年了,不行,我得在市里找一所离这里最近的学校,让他读六年级,然后,考上城里的初中。

老莫到处打听,东问西问,找到了青山小学的校长。校长的目光浑身上下抹了老莫一遍,看着他沾满砖灰和水泥印迹的衣裤,皱着眉头说:不行。老莫一听,急了,弹了弹衣裤,他的周围立即升腾起一团尘雾。老莫从尘雾中探出一步:那要怎么才行?校长的手在空中点了两下,说:除非小孩的父母在我们学校附近工作。老莫扯了一把正在转身的校长,说:我和小孩的妈就在附近工作。校长侧过身子,“哦”了一下,问:你们做什么工作?老莫搓了搓双手,说:维修桥梁,是青山岭大桥桥体,一个大工程。校长鼻子“嗤”了一下,脸上滚动一圈笑,那圈笑连同他的话,卷成一团,重重地砸向老莫:那也算工作?老莫去扯校长的手,校长的手一甩,快快转过身去。老莫的话更快:怎么不算?这座桥就是我们架起来的,架桥的时候,我崽还小,没进学校读书。现在,我们来维修,我们又在那里干了一个多月了,最起码还要做半年,我把家都搬来了,不信,校长,我带你去看!

校长没反应,朝校门口停着的一辆小轿车走去。老莫追上去,又去扯校长,校长把身子狠狠地一扭,老莫扯到了校长夹在腋下的包。校长把包紧紧地抱住,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想干什么?老莫把脸上所有的肉往眼睛方向挤,双手抱成拳,说:校长,求求你,有时间到我工作的地方去检查。校长斜着眼,眼光像刀子一样,在老莫的眼前一划,老莫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校长的话追了上来:检查什么?要检查也要等到快开学的时候去。老莫一听,连忙又追了上去:校长,你说话要算数啊,开学的时候一定要来检查呀……老莫又说:校长,你什么时候去都可以,明天去都行!老莫昂着头,还擂了自已的胸一下。

2

老莫回到工地,是下午两点钟了,这次,没有装砖的拖拉机来。庆幸的是,老板也没来。老莫站在桥上,往前看,他看见左边的山上铺满了稠稠的绿意,他知道,是龙眼树,一棵棵龙眼树在山上恣意生长;他的目光的正前方,是三面大大的、明晃晃的“镜子”,老莫也很熟悉,他在心里管它们叫“池塘”。老莫从第一天到这里,就注意到了,平时他走神的时候,经常还能看见一群群雪白的鸭子撒在水面上。这一次,老莫很认真地看到了右边的那条铁路,他的目光寻着两排秀颀的桉树一路把铁路从里面牵引出来,那条墨黑的线,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老莫知道,这条铁路是通往谭城的。但通往谭城之后呢?老莫还知道,比谭城大的地方多着呢,这条铁路肯定是通往比谭城大得多的地方。这样想着,这条铁路在他的眼前越来越宽,越来越长,甚至要竖起来,架成云梯,伸向天上。

老莫把腰挺了挺,转过身,推醒了睡在木板上的刘小刚。刘小刚倏地爬起来,说:老板来了?开工啦?老莫说:我明天就把我老婆和崽接到这里来。刘小刚睁大眼睛:为啥个?老莫说:我崽要到城里去读书呢。刘小刚一下子眨巴了七八下眼皮:不会吧?老莫眼睛放着光:真的,我要让我崽到城里去读书!刘小刚的眼皮不动了:这里又不是你的家,这里是老板的工地,你怎么跟老板说?老莫说:我去求老板请一个专门洗衣做饭的,给多少钱都行,我的崽的伙食费我自己出。刘小刚一听,眼睛眯了起来,腮帮子褶成两鼓肉了:这样好这样好!只怕老板不肯,他是多出一分钱就像死了一个娘呢。

老莫把这想法跟老板一说,老板果然很生气,他的泥水刀重重地敲在桥面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惨叫。老莫看着那把泥水刀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芒,他把心往胸腔的深处缩了缩,然后,他见老板不再敲了,便又探了出来。老莫说:刚好工地上也需要一个洗衣做饭的呀,这样餐餐吃盒饭,你划不来的。老板的泥水刀停在半空,腰拱了拱,说:那就,让她来看看?但只包住包吃,没有工钱的。如果能省钱,就继续做,如果省不了钱,立即走人!老莫想了四五秒钟,点了头。他又想了四五秒钟,说:我的崽也要来……老板把一刀水泥往桥栏杆缝里一塞,头也不动,问:你的崽多大了?老莫忙向老板递上一根烟:十四岁。老板摆摆手:这里不是收容所。老莫把烟硬往老板手里塞:他读四年级了呢,长得人高马大,在家什么都会做,可以来这时做做帮手……老板把泥水刀一丢,拍了拍手,伸出右手,老莫见他的五根手指都张得开开的,便把烟随便往他的两根手指间放,老板敏捷地夹住了烟,又盯着老莫的上衣口袋看:火呢?火。老莫两只手像八爪鱼一样在周身乱摸,老板见他还左右转动着身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叫他也来吧,但也是包吃包住,没有工钱的。

3

老莫的老婆吴巧珍带着十四岁的小莫来到了青山岭大桥工地。吴巧珍左手拎着一只电饭锅,右手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包。跟在身后的小莫右手拿着一只直径有一尺多的铁锅,那只铁锅像滑稽的猴子一样,在他的手里翻着身子,他左手里的锅铲配合着铁锅翻滚的节奏,也在灵巧地转动着。

刘小刚先是看着小莫说:老莫,本来你是不老的,但我一看到你一米六多的儿子,就知道别人为什么叫你老莫了。接着,他又看吴巧珍,他看她把东西一放下来,手脚便不停地忙乎,嘴里“啧啧”说:他妈的老莫,我老婆有你老婆一半勤快好了。老莫不说话,只笑着,他也看着老婆吴巧珍两只手上的东西还没完全放下来,只是在地面上俯冲了一下,两只手便往别的地方扑上去。她拎拎枕头,扯扯床单,然后,转过身子,对老莫说:乱得像个狗窝,亏你们四五个大男人睡得着!

四五个大男人先是怔怔地站着,看吴巧珍忙这忙那,接着,那四五个大男人也忙起来了,他们左躲不是,右闪也不是,因为吴巧珍忙到他们的“地盘”上来了,那些散乱在男人们脚下的东西都是吴巧珍要整理的对象。这时,老莫听到老板对他说:老莫你有福气呀。老莫见老板有了一层薄薄的笑意,便大胆地把自己的笑酿得浓浓的。三四个工仔看见老莫把小莫手中的铁锅和锅铲一接,往地上一丢,指着旁边说:去搬砖。小莫斜了老莫一眼,嘴巴扭了一下,从老莫身边跑过,向那一堆砖扑去。

到收工的时候,四五个男人回来一看,工地旁边又围起了另外一个地方,大家绕着走了一圈,寻到入口,走了进去,发现里面架起了三块木板,有两块木板上还挂上了蚊帐。木板床的旁边,电饭锅里正冒着热气。老板当着所有人的面,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几张钱来,一副想数又不想数的样子,让几张钱在他的手上徘徊了几下,终于递到了吴巧珍的手上,说:今晚将就着吃点面条,明天进城去买菜,钱要计划着用……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去揭电饭锅,他往电饭锅里吹了一口气,然后,从雾气中回过头,又说:每餐够吃就行了,不要浪费。

星星画上天空的时候,风也来助兴了。大道上的车丝毫不比白天少,车的灯光与风一起扫过来,急风骤雨般。老莫与小莫共睡在一张木板上,老莫与吴巧珍头对着头,老莫感觉到老婆的头在不停地转动,他的头也转动了一下,说:睡不着,是吧?习惯了就好了。老莫想了想,笑了一下,又说:我们是睡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呢。老莫说完这句话,有点得意,他侧过身,想看看儿子的表情。儿子没有丝毫反应,他的头一动不动的往上。老莫不知道儿子是在看蚊帐呢,还是在看天空。老莫希望儿子是在看天空,而不是看蚊帐。因为天空那么那么的大,蚊帐那么那么的小。

当汽笛声把火车牵来的时候,老莫的眼睛泛着光,他的心跳随着车轮有节奏的颤动,他捅了儿子一下,说:火车开往谭城呢。老爸正在想办法把你送到城里去读书,将来你要争气。老莫还想再说什么,见儿子还是没什么反应,便微微抬起头,侧过身子一看,儿子的眼睛是闭上的。老莫嘀咕了一句:跟老爸装。头顶的吴巧珍接了一句:崽是累了呢。

老莫干活更卖力了。一块块的砖头,一刀刀的水泥,在他手中,像是塑料做的一样。老板在旁看了,对小莫说:你也要加油干呀,你看你老爸,为了让你在城里读书,恨不得把一身肉放在屠宰场卖了。小莫看了老板一眼,手下的动作反而慢了下来。刘小刚说:人家小莫到了九月份就要去城里读书呢,你让人家留点力气放在学习上吧。另一位工仔说:是啊,等我们小莫到城里读书了,你就是每个月花一万块钱,他都不会来这里给你干活的。老莫的老婆吴巧珍到桥下的池塘打水,提着铁桶这会儿正好爬上桥,刚才那些话,许是都听到了,吴巧珍接了一句:你们不要老是说城里读书城里读书的,万一读不成,连脸皮都会丢光的。你们以为城里的学堂是我们村里的厕所,想进去就进得去呀。刘小刚直起腰,向小莫挤了一下眼,说:你可不要打击你崽的积极性哦,现在,只要有钱,北京的清华都随便进。吴巧珍把水倒进锅里,看了儿子一眼,又看了老莫一眼,说:那也要有钱。老莫说:现在取消了借读费呢,所有的学校都要就近安排农民工子女读书。老板把夹在腋下的皮包一放,捋了捋袖子,说:老莫你是死脑壳,现在很多人说一套,做一套呢。老莫脖子一伸,青筋暴出,说:这是国家统一的政策,报上电视里都是这样说的,他们不会乱来吧?老板抓起一块砖,蹲下了身子,说:那你还不去向校长申请一个名额?

老莫真的直起腰,擦擦手,掏出手机,给青山小学的李校长打起了电话来。老莫听得电话那头闹哄哄的,老莫连续“喂”了三四声,才听到那头问了细细的一句“谁呀?”老莫转了转身子,这时,刚好有一辆大货车呼啸而至,老莫把一只耳朵捂住,大声说:李校长啊,我是老莫。那边又问:谁?老莫!我去学校找过你的!老莫喊了起来。那边“哦”了一下,不知什么意思。老莫又喊:李校长啊,我崽入学的事……那边连忙说:我跟老婆孩子在张家界旅游呢,现在才七月初嘛,八月底再说。到时我要派老师去了解情况的。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老莫指着手机说:是吧,人家说了,八月底会来了解情况的。刘小刚笑着说:你要小心,说不定哪一天李校长从你的手机里跳出来,把你的儿子强行拉到学校里去。吴巧珍啐了刘小刚一口,说:世上哪有不烧香就会显灵的菩萨。老莫白了老婆一眼:就你没志气,眼前一条大道,还通不到四五里远的城里?

4

转眼到了八月二日,这天,刚蒙蒙亮,老板说:差不多了,明天叫市政管理局的人来看看,再过三四天,就可以验收结账回家了。老板接着骂了一句:他妈的睡了快两个月的马路,都成了“马路天使”了。老莫一听,内心里就像撞进来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他冲口说:不会那么快吧?不是说要半年吗?地面不用铺大理石吗?栏杆不用刨光雕花吗?老板说:就你巴不得在这里住一辈子。四五万块钱的活,按你的要求做,我连屎裤都会亏光了。

老莫听了,一个下午没心思干活,他看了看儿子,经过快一个月的磨炼,他手里的活熟练起来了,也快起来了。老莫在心里骂儿子:笨呀,真是活像你老爸,也是死脑壳!他甚至想提醒儿子偷偷懒,但他找不到机会,因为儿子在离他十来米远的地方,正弯着腰,闷着头拌水泥,他的旁边就是老板。老莫直起腰,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太阳没跟他商量,就偷偷地要溜到山的那边去了。大道上的车往来穿梭、匆匆忙忙,连一个完整的喇叭声也不留给他。老莫第一次感觉到这些平时听起来烦人的喇叭声,今天是多么多么的短促。他希望车轮转慢一点,把时间扯住,最好压成马路上的水泥,永远固定在那里,谁也搬不动,谁也挪不走。但老莫还是从桥下摇晃的树顶,感到了风在把时间吹走,他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

第二天,市政管理局的人早早来到桥头,他们又是摸又是踩,又是测又是量,最后,一个小领导模样的人朝老板走过去,老板连滚带爬似的跑过去,连忙递烟。老莫立在桥头,远远地看着,那些若有若无的烟雾在他们的嘴边刚一吐出,便倏地飘散了。他的心随着那些烟雾慢慢飘远,最后消逝,直至整个胸腔空成一片。

晚上,老莫把老婆吴巧珍叫醒,指了指外面。吴巧珍先是迷糊,再是惊异,然后是羞怯。老莫顾不了那么多了,扯着老婆的衣服,把她拉起来。他拉着老婆往铁皮围住的圈外走。老莫先跨过马路旁的栏杆,然后,指示老婆也跨,吴巧珍笑了一下,迟疑了一下,也跨了过去。

老莫拉着吴巧珍沿着快速环道的栏杆走,脚下软软的,草的舒适丝毫没给老莫带来惬意,他把吴巧珍拉到一个小山坡下,气喘吁吁地问吴巧珍:大桥维修还有三四天就完工了,怎么办?吴巧珍迎着呼啸而来的货车前灯,遮着前额头反问老莫:什么怎么办?老莫更急了:大桥维修一完工,我们就要回家,崽进城读书的事就不成了!吴巧珍把手放下,不紧不慢地说:就你把这当成大事,小孩在哪里不是读书?老莫顿了一下脚,说:就你跟不上时代!吴巧珍坐了下来:我怎么跟不上时代啦?老莫走近一些,对吴巧珍说:我们捉一群鸭子来养,这里有现成的池塘,人家能养得我们就养不得?这世上还会饿死手脚勤快的?吴巧珍推了老莫一下,老莫还没看清楚吴巧珍的动作,他脚下已经一个趔趄了。老莫刚想发火,黑暗中,他听到吴巧珍比他还火气大的声音:你疯了,放着家里的田不种,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荒郊野外来养鸭子。老莫说:我没说不种田,我是说养鸭养到九月份就不养了。吴巧珍说:家里的稻谷快熟了,那怎么办?老莫说:活人还会让尿憋死?不是还有我爸我妈我姐和我姐夫吗。吴巧珍说:我们先回家把稻谷割了,再来养鸭不行?老莫说:你怎么那么笨,校长随时会来检查的!吴巧珍不理老莫,径直往坡上的大道上爬,一边爬一边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我在家连个屁都不如!老莫追上去,说:我不是找你出来商量吗,我不也是为了崽好吗,把你气成那样。

5

桥栏杆维修完工。桥下,老莫的老婆吴巧珍正把三十六只鸭子往池塘里赶。正是太阳开始滚烫的时候,老莫拎着一只破旧的编织袋往桥下冲,一把泥水刀钻出整个把来,摇头晃脑的。老莫也摇头晃脑地跑到吴巧珍面前,眼睛却盯着池塘里的小鸭子。那些鸭子也是摇头晃脑的,把自己当成小纸船,在水面上逍遥自在。只有小莫,左右提着一箩筐砖头,正从桥上跌跌撞撞跑下来。砖头是维修桥栏杆后剩下来的。老板起初也没理会那些砖头,只怪老莫急,他一直盯着那些砖头眼发直,账还没结,老莫说那些砖不要了吧?我拿去在池塘边砌一间小房子。老板马上停下结账,转过身来说砖要收钱。两人讨价还价,老板最后松口说两百块钱,还说“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老莫口头同意,却不动手掏钱,老板一边掏钱,一边说:幸亏你的工钱还在我手上。老板数了一叠钱,又沾了一下唾沫,重新点了一遍,然后郑重地从里面抽出两张,才把那叠钱递了过去。老莫说:我也不差两百块钱。

一个上午的时间,小莫都在来来往往地搬砖。老莫把一块块灰黑的砖头砌上去。两个人一边干活,一边时不时看着池塘里的那些小鸭子。池塘像一面舒展的镜子,平坦、开阔,跟桥上的快速环道比,温柔得多、凉爽得多。那些小鸭子在水面上划呀划呀,它们的眼前跟老莫的眼前看到的是一样的,都是一条明晃晃的大道。

房子建在山脚下,老莫特地挑了一棵最大的龙眼树,把房子放在树下,门口正对着池塘。电饭锅用不上了,其实吴巧珍也不想用,她说:周围都是山,山上到处是柴,柴火煮的饭菜好吃得很。老莫看见儿子折着一根枝条,在抽打池塘的水,便走过去,对他说:挺一挺,也就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等你在城里学校报了名,我们的鸭子也长大了,到时,我们把鸭子卖了,交了学费,多出来的钱,都给你零花!

小莫不理会老莫,手中的枝条抽打得更快了,水面被他打得苍老了好多,起了好多好多的皱纹。老莫想坐下来,但他看了看脚下,到底没坐下,他往小莫身后靠近了一步,问:那你想怎样?

老莫正等着小莫说话,池塘那边,吴巧珍在喊着什么。老莫和小莫同时抬头望去,池塘那边白花花的一片,全是鸭子,而且是大鸭子。老莫冲池塘那边大喊:鸭子,我们的鸭子呢?!吴巧珍在池塘那边也喊,但他听不清她在喊什么。

老莫拉起小莫,两人往池塘那边跑。老莫这才听清了,老婆吴巧珍是在喊:混了,混了,全混了。老莫再仔细往鸭群里看去,他家的小鸭子挤在那些大鸭子中,东奔西突、东躲西藏,惊慌失措,那些洁白而肥大的身躯把那些娇小瘦弱的身子完全压在羽毛和翅膀之下。吴巧珍急得在池塘边直跺脚。一个三十来岁、长得黝黑的男人,扬着一根十几米长的竹竿,在赶着那群大鸭子。老莫冲着那个男人连续喊了三四声“喂”,对方丝毫不理会,手中的竹竿挥舞得更快了。老莫冲了过去,一把夺过男人手中的竹竿。那个男人拼命想夺回,还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是你的鸭子混到我的鸭群里来的,关我屁事!我没叫你赔偿损失就不错了,我撒了一池塘的谷子,你的鸭子也来抢吃。老莫说:又不是你的池塘!那个男人昂起头:是我们村里的池塘,我交了租金的。你不是我们村的,你没份。没有权力放鸭子到这里来!老莫也昂了一下头,说:池塘是谭城人民的,是老天爷下雨送给全市人民的,见者有份,人人有份!

那个男人根本不理老莫,他又挥起了竹竿,他的言语比老莫更锋利、更坚决:你要养鸭就到池塘下面的沟里去养,如果跑到我们村里的池塘里来,看我不打断它们的腿!老莫一听,又要冲向那个男人,吴巧珍拉住了他。小莫看到那些鸭子在没人赶的时候,渐渐分出了阵营,大鸭子往更开阔的水域游,小鸭子慢慢游回了岸。小莫手中的枝条派上了用场,他“嘘嘘”地把那些鸭子往池塘下面的水沟里赶。老莫还想跟那个男人争辩,但那个男人绕着池塘走了很远。老莫一边嘀咕着,一边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往池塘里丢去。

6

老莫看到龙眼垂到小房子顶的时候,是八月二十一日。那些鸭子除了中途死了三只之外,现在,有三十三只。三十三只鸭子把一条水沟填得满满的,沟里的水被搅得混浊不堪,四处飞溅。

老莫看着那些鸭子在水沟里扑腾,他的言语也扑腾了起来:巧珍啊,再养几天,就可以卖了。老莫顿了顿,又说:李校长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不行,我得再打个电话给他,到这个时候了,看他怎么说!

一辆火车从桉树丛中钻了出来,那些间续的桉树,给火车浑身抹上了迷离的色彩。老莫一边听着手机的“嘟嘟”声,一边看着火车头奔跑在笔直的铁路上,他想像着手机里的信号此时就像火车头,直奔李校长的耳朵。那边接手机的时候,老莫已看不到火车头了,他的心猛地被手机那头的声音拉回。手机那头的声音很低很沉,老莫屏住呼吸听。对方的声音像静静燃烧的、高温的火,老莫的腰身像一根细如游丝的小铁线,对方的声音漫过来,老莫的腰身慢慢变弯了。他听见对方说:这几天正在教育局开会,过几天答复你。对方最后一句话让老莫捂住另一只耳朵才听到:你不要打电话给我了,有时间我会跟你联系。老莫一直在听,在想。他突然咬咬牙,说:李校长,我会交借读费的……老莫这句话说得很雄壮,好像积蓄了所有的力量。接着,他马上把语气放软:不过,李校长,能不能适当减免?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也变得雄壮起来:什么借读费?不能这么说的,上级规定不能收的,我们学校严格按照就近录取的原则,决不会乱收费,也决不搞特殊!李校长的话把老莫的腰撑了起来。老莫的头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最后,老莫说:李校长,你什么时候来,通知我一声,我有几十只鸭子呢,你爱吃哪只我杀哪只!老莫还想再说什么,对方把手机挂了。

老莫打完手机,往屋子里钻,他适应了一下光线,看见小莫躺在木板上,两只眼睛盯着房顶。老莫说:上面又没天花板,有什么好看的。有时间不会看看书呀?小莫翻了一下身子,把背对着老莫。老莫又说:你别骄傲,在城里的小学读,你就要拖后腿,你要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我们与人家相差只是几十里路,但学习和生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是命吗?狗屁!你叔进了城,是靠读大学,毕业后找到工作的,你就不能学学你叔?你叔小学、中学都是在乡下读的,你在城里读小学了,起点比你叔高得多呢,将来要考个比你叔好得多的大学。

小莫还是不说话,他的背是一堵沉默的墙。老莫又说: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哦。老莫说这句话时,是笑着的。笑着的老莫走出小屋。满天的彩霞如同粉红色的裙袂,铺开成广阔的姿态。在老莫的眼里,那是一个仙女的姿态,仙女翩翩起舞,向一个光明的明天飞奔。

老莫把目光稍稍收回,撞入他眼帘的是一挂挂灰色的龙眼,一颗颗龙眼像极了一颗颗期待的眼睛,探下来,与老莫对视。老莫对龙眼并不陌生,而且非常熟悉。在他家门前,就有一棵高大的龙眼树,由眼前的龙眼树,老莫马上想到了门前的那棵龙眼树,但奇怪的是,老莫看着眼前的龙眼树,感觉很陌生,他看看周围的环境,再看看那一串串龙眼,感觉眼前的龙眼不像龙眼。他不知道感觉在哪里出了问题,他甚至觉得自己都很陌生,他再仔细想想,又往周围看了看,对着那一串串龙眼,突然笑了。

7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老莫起床了。老莫站在小房子前做了两个扩胸动作,他看着刚刚露出山尖的太阳,感觉它爬得好艰难,他恨不得跑上去,把那个懒洋洋的家伙揪上来。山凹里的风悠悠的,不紧不慢,若有若无。老莫巴不得它快点、急点,好像风一快、一急,就会把时间催快一点似的。倒是那些鸭子跑得很急,污泥地上涂鸦满了紊乱的脚印。老莫知道,鸭子们是被吴巧珍不耐烦的的竹竿赶的。那根竹竿在吴巧珍的手里像赶一匹快马的马鞭。老莫看着老婆吴巧珍屁股一扭一扭地跟在鸭子后面跑,觉得有点对不住老婆。他又想,好在时间不长,等崽把学校一定下来,就可以把鸭子卖掉,到时,两人可以光荣地回家乡了。

老莫正愣神,看见七八个人迎着鸭子和老婆从山下走了过来。他们手里都拎着东西,那些鸭子在他们的脚边乱飞乱窜,当他看清他们手中的编织袋时,也看清了他们的眼神。老莫感觉到会发生什么。果然,领头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光头向他吼道:偷龙眼的贼,被我们当场抓到了吧!老莫后退两步,指指树上,摊了摊双手,说:我家门口的龙眼吃得我想吐,干吗要到这里来偷呀。那七八个人根本不看树上,也不看老莫的手,而是向那间小房子走去。有一个人说:还建了房子呢,是不是要把整座山搬走啊?老莫跟着他们进了房子里,房子立即被塞得满满当当。他们东翻西找,老莫的耳边“叮叮咚咚”乱响。他们翻找完,又出门,看那些龙眼树。那些龙眼树在微风中摆动。有人开始看地下,突然,有一个人大叫起来:看,他们偷吃吐下的核!说完,那个人把那颗核捡起来,拿到老莫面前,说:还想抵赖?老莫说:是它自己掉下来的,你们踩烂了它,就只看见核了。说着,老莫在那个人捡核的地方拼命找。突然,他追着其中一个人的鞋跟跑,他边追边喊:你们看,肉还沾在他的脚上呢。

那些人不理会老莫的话,有三四个人把老莫围了起来,光头说:把他送到派出所去!那三四个人一听,冲上来就抓老莫的胳膊。老莫不敢动,脸上却是笑:你们搞错了,真的搞错了,我们一家三口在这里养鸭,我们没有动你们的龙眼一片叶子。老莫说着,挣脱出一只手来,指指站在房前的小莫,说:那是我的崽。接着,他又指着正在把鸭子往回赶的吴巧珍,说:她是我老婆。我平时都管着他们。

那些人还是不理,手里的劲使得更大了。老莫整个身子被缠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另外三四个人竟然去推那间房子。还不待他们一起喊“嘿”!那间小房子一软,就缺了一只角,紧接着,屋顶的芭蕉叶呀石头呀什么的,“劈里啪啦”往下掉。这时,老莫见小莫捡起了一块石头,然后,高高举起,那三四个人侧着身子。老莫冲着儿子喊:崽,千万不要乱来,我们没有做坏事,不怕鬼敲门。有一个人马上按了一下老莫的头:你还骂人?谁是鬼?呃?你骂我们是鬼?光头说:不跟他啰嗦,扭到派出所去!

在两百多米的地方,吴巧珍看清了那些人正在干什么,她挥动着竹竿远远地跑过来,她一边跑,一边喊:你们那帮杀头的,我老公又没犯法!那些人见吴巧珍追过来,便推着老莫快走。老莫没怎么要他们使劲,他自己迈动了步子,跟着他们走。他甚至有点像跑,而且跑得理直气壮,像是去领勋章。

老莫听得他们边回头看边说:追上来了,我们走小路。老莫接口说:走快速环道我都不怕,我就不相信,这天底下还没有讲理的地方?

青山岭派出所的民警听了双方的陈述,仔细地对老莫录了口供,还让老莫按了手印,那七八个人得意洋洋地看完了整个过程,有一个人还不停地向民警递烟,但每一次都被挡回。

民警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对老莫说:你回去吧。那七八个人睁大眼睛。光头带头问:没事?

民警用笔敲了一下桌面,说:有事没事法律说了算,法律是要讲证据的。

老莫回到小房子时,太阳正当头。老莫看见三十三只鸭子被关在两只鸭笼里,两只鸭笼在地上活蹦乱跳的。老莫走到老婆吴巧珍身边时,吴巧珍把扁担都系好了。老莫又往四周看了看,问:我们的崽呢?吴巧珍说:爬火车走了。老莫问:火车朝哪个方向开的?吴巧珍说:他回家了。老莫说:他不会那么蠢的,他一定是跟火车进谭城了……

老莫一边说着,一边夺过老婆吴巧珍手中的扁担,说了一声“起”!那三十三只鸭便跳跃在他的肩两头了。吴巧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老莫扭过头,对她笑了一下,说:老婆,走,到城里把鸭子卖了,然后,租一间房子。老莫抖了一下肩膀,又说了一句:我们就是捡破烂,也要把崽捡进城里的学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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