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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哑女安平

1

我把安平带到黄大伟面前,黄大伟顾不过来,他正扯着粗粗的脖子,像只引吭高歌的公鸡,跟一个女人争吵。那个女人整个身子隐没有长长走廊的阴影里,脸部一片灰沉。她的嘴皮子一跳一跳,优雅而从容,但传到我耳朵里的声音却尖利刻薄,像一块硕大的、摔碎了的玻璃:我说了,说一千遍一万遍一亿遍了,作用没那么快的,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这么便宜的东西你还嫌贵?舍不得出钱就把你老婆当按摩小姐,每天晚上睡觉前免费给你掐一回……

黄大伟脸涨成了茄紫色,他扬起手中一只两尺见长、一尺见宽的东西,嘴巴张得大大,翕动着鼻息,喘着粗气,狠狠地朝那个女人砸去。

我被黄大伟田螺一样的眼珠子吓坏了,那对眼珠子像绷紧的马达,牵动着他厚厚的嘴皮急促地一张一合,还微微颤抖:你当初是怎么说的?如果不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会买吗?用了半个月了,颈椎反倒越来越痛了,你还敢来骗人……老子——

黄大伟的脚步配合着话语,向那个女人紧逼。那个女人被黑黑的走廊凝固在那里,像一尊代表正义和威严的雕塑。黄大伟看着她身上挂满了他刚刚砸出去的那样的东西,便扑了上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走廊里有了很多人,在灰暗的空气中闪闪烁烁,游移不定。那些身影并没有围拢过来,他们有的拿着纸,侧着身子,放慢脚步,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还有的从走廊两旁的办公室里试探性地钻出头来,但也是两三秒钟,便缩了回去。

那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她的身子剧烈地左右摇摆,黄大伟的双手毫无着落,他抬起腿,对着那个女人狠狠地做了一个蹬踏的动作,声音却是软软的:老子不跟你计较,就当那三百多块钱丢到邕江里打了水漂。你滚吧,下次见到你还敢到我酒楼来骗人,我打断你的腿。

我把一只手放在黄大伟背上,说:黄总,你消消气。你不是跟她一般见识的人。另一只手牵着我乡下姐姐的女儿、十九岁的安平到他面前。

黄大伟换了一副脸色,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安平。一米六七的安平比黄大伟高出半个头,她双手绞在一起,安静地放在前腹上。我对安平说:叫黄总。安平微微弯下腰,那段光滑滑的颈脖像春天的白桦林一样,昂扬了一下,两粒薄雾一样的声音,像用细线从嗓子眼里扯了一下,落在黄大伟的耳边。

黄大伟侧了侧耳朵,他看着安平的腰一直弯躬着,没有收回去,眼睑低垂,像一笼轻纱。黄大伟蜡黄的脸好像浸泡着几分微红,这种颜色只有我们跟他喝酒时,他在酒桌上一边往肚子里灌酒,一边谈论女人时才见得到。

黄大伟把我拉到旁边,他两眼放光,对我说:兄弟,她的话要仔细听呀,仔细听还是能听出来的。我忙说:是啊,是能听出来的。她其实只是舌头有一点问题,天生的,小时候做过一次手术,但效果不是很理想。她一直很少说话,有时,两三天也难得见她开口,所以,村里人叫她“哑女”,其实她不是真哑……我把黄大伟拉远两步路,把声音再放低一点,说:她只是不愿说话而已。

黄大伟突然笑了起来,说:不愿说话好!你听刚才那个女人,一句话把我气得半死,你不知道,她上次来推销产品时的那张嘴……

我按住他的话:不跟她一般见识,要不然,你怎么是老板呢,她怎么当不上老板呢,你管着五六十号人呢,她可能连她老公都管不了……

黄大伟拉着我的手,拼命地点头,我腾出一只手来,冲安平招手。黄大伟把我们带进经理室,他把屁股放在办公桌上,看着安平,说:让你去端菜,肯定不行;去热菜间配菜,也不行,里面二三十个厨师,热火朝天的,动作特快,怕你跟不上来……那怎么办呢?你想干什么活?

安平双手摩挲着裙角,低着头,秀发掩住面颊,一吭声。黄大伟把目光投向我,问:你说呢?我问安平:你说呢?安平微微摆了一下身子,顿了四五秒钟,从鼻孔里怯生生地跳出两个字,黄大伟问:什么?安平再也不说。我说:是不是随便?安平点了点头。黄大伟从办公桌上跳下来,说:其实,我早想好了,把她安排到点心部去,那里相对而言轻松一点,卫生一点,揉揉面团蒸蒸糕点,很适合女孩子干……

我拍了一下黄大伟的肩膀,像拍在一座稳靠的大山上,我说:谢谢你精心周到的安排。黄大伟丢给我一支烟,又给自己嘴里放一支,嘟着嘴说:朋友嘛,当然。说完,他拎起电话,夹在指间的香烟弥漫起一缕轻雾,在空中划了一条飘浮的弧线,绕到他的耳边。我弯腰捡烟时,听到黄大伟说:刘春才,过来一下。

黄大伟把电话放下,抽出一只纸杯去泡茶,我说不必了,没这个习惯。黄大伟眯着眼睛斜成六十五度角,看着我,说:这是养生之道,怎么能不喝茶呢。我笑了笑,说:主要是没时间。黄大伟脖子像探食的长颈鹿,直了一下,说:写东西的人,怎么会没时间呢。黄大伟说完这句话,突然对安平说:要不,你到我办公室来为我泡茶吧?我连连摇头:她是来这里打工的,不是来吃闲饭的。黄大伟说:泡茶就不是打工吗?泡茶是高级打工呢。我连连点头:是打工是打工,但,我还是希望要她到基层锻炼,学一点东西,将来自己用得着……

也不知道我们聊了多久,直到一个足有一米七三四的瘦高个子站在门口,才止住了话。黄大伟把沾在舌头上的一片茶叶朝杯子里吐了一下,嘴里又嘀咕了一下,指着那瘦高个对我说:我们的刘副总经理。然后对他说:去吧,带那小姐,哦不,是姑娘到办公室报个到,我昨天已跟李文娟打招呼了,黄大伟指着安平,从她身上起,划了一道弧线到刘春才身上,说:跟刘春才走吧。

安平双手从裙角松开,腰又弯了一下,头点了一下,朝耳后拢了拢头发,快走几步,跟在了刘副经理的身后。

安平走出门外时,黄大伟托着茶杯,追了出去,冲着走廊说了一句:少说话,多干活啊。

我追在黄大伟的身后,笑着说:黄总,你放心吧,她是不说话,多干活。

黄大伟吹了一口茶杯,笑得比我还浓,说:我就喜欢这样的员工。

2

安平跟着刘春才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她前后左右看了看,把自己小心地放置在离办公桌最远的窗户下。窗外的光线很亮,好像外面装不下,纷纷往办公室里挤,那些多余的光线大方得有些奢侈地倾泻满了整个办公室,使屋里的每一个物件都镀上了一层炫目的光亮。

安平看着刘副总经理很随意地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坐下,两只手呈七八十度角摊开着,十指像弹钢琴似的,在桌面上急速地来回奔走。借着窗外的光,安平看见他的脸狭长狭长,像一把锃亮的小菜刀。一层头发薄薄地伏在头顶,头皮反射着光线,迫不及待地从脆弱的手发里亮出来。他嘴巴右上角有一颗牙齿很长,旁枝虬出,笑起来,那颗牙齿把嘴皮子撑得开开的,脸皮全聚堆在高高的颧骨上,像是在哭。

安平见他一直看着她,绽开一丝笑意,低下头,双手又摩挲起了裙角。

安平再抬起头时,刘春才转过身子。安平看见一个身子晃晃荡荡地走了进来。安平的眼睛随着那个身子晃晃荡荡地走到办公桌旁。刘春才站起身,从短短的衣袖里抽出又细又长的手,在对方的脸颊上捏了一下。安平看见双方的脸颊上有一小团肉拔地而起,在刘春才的手指间一蹦一跳,又回到了原位。

那个身子并不躲闪,直奔办公桌前的椅子。刘春才倒是侧了一下身子,绕到那个身子的后面,一只手重重地在那个身子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安平以为她会叫起来,她确实听到了一声叫喊,却是刘春才发出来的。刘春才像只毛驴一样,伸了一下脖子,“嗷”了一下,伸出的手马上缩了回去,放在他的裆部。那个身子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眉毛挑了一下,说:你个流氓,早知你来这手。刘春才屈着双腿,说:算你狠。

安平正想把目光移到窗外,她听到一句嗲嗲的声音:你是安平?

安平的心软了一下,像小时吃了太多的糯米饭,之后喝了冷水,腿也有点软了,肚子还有点不舒服。

安平看着那个身子,她胸前大大的两鼓,把安平的眼珠子推了回去,安平垂下了眼睑。

刘春才把脸凑近安平,颧骨上的皮窜了窜,对安平说:快叫李主任,李文娟主任。

李文娟歪着头,手里拿着一个大本子,愣愣地看着她,等安平开口。

等了四五秒钟,安平扭了一下身子,从喉咙里溜出三个音符。刘春才首先笑了,这种笑也传染给了李文娟。李文娟用那个大本子拍了一下胸脯,然后,把本子往办公桌上一丢,身子像一只章鱼一样,飘荡到椅子上。

刘春才还没有收敛笑容,他整个身子像骆驼一样,伏在李文娟的办公桌上,说:黄大伟要我把她安排在点心部,大家都往点心部跑,原来不是讨论有十五个员工就够了吗?现在都二十个了,还往里塞人。前两天我姐来想安排她到点心部去打打杂,黄大伟猪头晃得像吃了摇头丸,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块大石头。

李文娟把眼皮一扯,眼珠子往上一挑,对刘春才说:你姐年纪也太大了吧。都五十好几了,穿得像个叫花婆似的,还有乙肝。

刘春才把头往前一蹭,然后仰起,都快顶着李文娟的下巴了。安平看见刘春才头上仅有的几缕头发全掉到了前额,头顶成了秃瓢。安平想去拉一下刘春才,她想起了村里安光寿调戏张寡妇的样子。但她又一想:没用的。安平听到刘春才说:你歧视人不是?乙肝怎么啦?乙肝还可以上大学、当兵呢。

李文娟张开巴掌,放在刘春才的脑瓢上,推了一把,说:我没法跟你说了,你整个的不讲道理,没有素质!

刘春才将李文娟放在他头上的手一把抓住,凑上嘴想啃。李文娟挣了一下,抽了出来,又回去在他脸上拧了一下,咬着牙说:肉不多,尽是皮!

刘春才摸着脸说:什么素质法治,全是人治!只要他黄大伟一点头,瞎子瘸子全要!

李文娟在刘春才的脸上拍了两下:少说两句好不好?谁让人家是老总呢。

安平一边搓着裙角,一边往墙角边退。李文娟拿着本子走了过来,她把本子往安平的怀里一塞,斜着眼睛说: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从哪里来、什么血型、有什么病史没有……反正,你按照表格内容,如实填写。

安平拿着表格前后左右地看,身子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不知怎么办。刘春才走过去,对安平说:到我办公室去慢慢填吧。李文娟推了刘春才一下,说:在我办公桌上填!

安平看了看刘春才,又看了看李文娟,拿着表格慢慢走到办公桌前,她没去坐那张黑皮沙发椅,而是弯下腰,伏在办公桌上,填起表来。她没法静下心来,身后断断续续有了李文娟一惊一乍、忽大忽小的叫声。她不敢转身,即使填好表后,也不敢转身,她感觉脖子僵硬、腰身也僵硬,窗外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泻到桌面上,泛着放荡的白光,让安平的额头沁出了细汗。

安平的表格被李文娟收走后,她才直起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她觉得有点眩晕,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很陌生。安平在心里搜寻了一遍,她觉得自从走进这家酒楼的大站,就觉得很陌生,甚至有点慌乱。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嗓子里也堵得慌,但又无可奈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一切都得听眼前这两个人的。李文娟看都没看她的表格,把它往办公桌上一丢,对安平说:下午去办一张健康证。接着,她嘴巴一撇,又说:到酒楼隔壁的医院去办去,他们会告诉你体检程序。

李文娟拎起电话,说了一声:叫宋红英过来!

五六分钟后,一人像一小捆柴似的女孩朝办公室里探了探头,用手碰了碰门。李文娟向她招了招手,把那个女孩叫到安平面前,那个女孩仰了一下头,巴上转向李文娟,李文娟用手中的笔指了指安平,说:带她到厨房和宿舍熟悉一下情况。

女孩一听,身子早已像一缕轻烟飘到了门口。安平紧追上去,李文娟在她背后说:她叫宋红英,是你们的领班,往后,有什么,就听她的。

安平回过头,点了两下。李文娟追了上来,冲着安平说:少说点话,多做些事。

3

宋红英领着安平穿过长长的走廊,宋红英笔直地走着,像一根移动的棍子,她始终没有回头,只用“杜杜杜”的高跟鞋脚步声引导着安平往前走。

很快,宋红英的脚步声使汇入了一片嘈杂之中。宋红英领着安平上了二楼,人来人往的,安平注意看了看,都是穿统一服装的,她想,现在应该才十点多钟,她们是在准备中餐吧?

又是一条长廊,宋红英往左边一指,说:那是热菜部,就是炒菜的。她往右边一指,说:这边是点心部,跟我来。

安平跟在宋红英的身后,“杜杜杜”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偶尔有一两个服务员模样的人,匆匆忙忙地朝宋红英身边擦过,本来是说说笑笑的,一见到宋红英,马上把笑脸抿了起来。有一个服务员提着一个薄膜袋,差点撞上了宋红英,宋红英身子一侧,被挤到了墙上。宋红英顺手去扯那个服务员,谁想,把自己单薄的身子反倒扯向了那个服务员的一边。那个服务员闪了一下身子,抬头一看,连忙低下头,站在一旁,不敢走。宋红英骂了一句:去赶死呀!

到了点心部的厨房。只见一排灶台,十来米长,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那头。灶台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蒸笼,有大的有小的,有木的有铝的,有高的有矮的,有黑的有白的。灶台两旁靠墙壁是一块木板,木板也是十来米长,左右各一排。宋红英与安平站在门口,耳畔尽是各种盖盖子、砸锅铁、洗盒碗的“叮叮当当”声,还拌着“叽叽喳喳”的嬉笑声。

宋红英站定,扫视了一下全场,但她的目光就像帆船,只能在跌宕起伏的海面上顺势轻轻滑过一下,随即便被淹没在浩瀚的浪波之中。

宋红英跺了一下脚,跑到木板旁,随手抡起一根擀面杖,在木板上猛地敲了四五下,安平见她咬牙切齿的样子,禁不住也咬紧了嘴唇。宋红英的擀面杖像一根指挥棒,在半空中挥舞。她一边挥舞台,一边扯长脖子喊:继续闹呀,点心越做越差,来吃早点的客人越来越少,这个月的绩效奖,你们一分钱都要不到。

厨房里的声音没有丝毫的减弱,就像一部拖沓冗长的交响乐,有时还会嘣出一两个尖利的高音来。安平跟在宋红英后面,左挡右突地走着。宋红英看到那些员工的脸上,要么是意味深长的笑,要么就是面无表情的僵。但她们的动作都是同一种韵律,像电影电视里放的三分之一的慢镜头。

安平的目光沿着木板巡逡过去,她奇怪木板上除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白色,什么也没有。既然是做点心的,面粉呢?馅料呢?白糖呢?她急切地去找那些东西,像寻找亲切的熟人。她想起在家时,帮母亲做糕点的情景。

小时候,家里穷,每年只能在清明节那天吃到一顿糕点,母亲做出的一块一尺方圆的糕点,还要分四分之一到爷爷的坟前。安平那时候懂得,她之所以能吃上糕点,是因为清明,是因为清明要扫墓,是因为扫墓的时候,给死去的亲人供奉糕点。她是沾了爷爷的光。后来,生活水平高了,吃糕点不再是奢侈的事,母亲不再像清明做糕点那样,脸上阴沉沉的,而是灿灿然的。这时,安平会打下手,帮母亲做糕点了。她会磨粉、铺面。再后来,连要求很高的烧火她都会了。当白嫩嫩的糕点在热腾腾的白气中娇羞羞地露出脸来时,母亲说:拿到街上去卖,准会有人喜欢,能挣钱呢。

安平端在手中的糕点颤巍巍地动了一下。

没人晓得高中毕业后的安平为什么要去南方职业技术学校学习烹饪营养专业。连父母都想不明白。父亲对她说:一个女仔,去炒菜,将来,你找得到工作吗?母亲跟在父亲后面说:烟熏火燎的,你妈做了一辈子饭,那是实在没办法,而你是自找苦吃。安平看到父亲瞪了母亲一眼,而且说:你不做饭谁做?然后,咽了一口唾沫,又说:你除了做饭,还会做什么?而我们安平是高中生,可以做很多事……

安平顿了一下脚,鼻子一下子就抽了起来:我除了学烹饪营养,还能做什么呀?!

父母被安平的话说愣了。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互相交换着眼神,他们是看着女儿长到十七岁来,第一次听到她一口气说这么长的一句话,这女仔憋坏啦。而他们也是第一次没有费多大的劲,听懂了一句这么长的话。

安平的父母见安平流出了眼泪,安平的母亲也抹了一下眼角,说:是妈对不起你。

安平鼻子抽得更响了:让我去当外交官?让我去当老师?……

安平的父亲看到满脸是泪的安平,叹了一口气,说:不是随便说说嘛,你愿意学什么,你就学什么,好吧?

安平的母亲去用袖子擦安平的眼泪,一边擦,一边说:妈对不起你,妈不应该生你……

安平说:妈,我要去学做糕点,学做各种各样的糕点,你和爸拿去街上卖,准能挣钱……

安平的母亲看着女儿的嘴唇没怎么动,但脖子有力地一伸一缩,一个个话音,像一颗颗石子一样从嗓子里坚硬地嘣出来。她摸着女儿的头,也连连点头。

现在,当安平站在酒楼点心部的厨房,没有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她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在木板上轻轻慢慢地、来来回回地摸索着,她的目光很光滑,她的眼珠被一层亮亮的水片笼罩着,一动不动,像幽谷中的珍珠。她把手拿起,她看着手指尖上一层薄薄的白,她怔怔地看着,然后,她把手慢慢地伸到嘴边,她鲜红的舌尖放在手指尖上,在手指尖上游弋。她闭上眼睛,她的头高高仰起,她暗暗地吸了一口气,又暗暗地把伸长的脖子缩了回去。

安平的身子不停地有人碰来撞去,不停地有人说累死了困死了回去睡觉了。安平不理会那些声音,她又开始看着宋红英的背影,她突然看见一个员工拎着一只大大的、热气腾腾的蒸笼盖,在她与宋红英之间插过来,那只蒸笼盖被高高顶起,威风凛凛的,滴着水,铺天盖地,朝宋红英的头顶扑下来。

有一滴水滴在安平的手臂上,安平“哎哟”了一声,本能地推了宋红英一把,宋红英往前踉跄几步后,回过头,那只蒸笼掉在了地上,那个员工捂着手指说:烫死我了,烫死我了。

宋红英用擀面杖指着那个员工说:烫死你了?差点烫死我了!刘圆圆你神经病呀。

旁边的人都看过来,哈哈大笑。

4

宋红英一直跟在刘圆圆背后骂。刘圆圆在骂声中收拾好蒸笼,在骂声中低着头洗了手,在骂声中挂好围裙,在骂声中飞快地跑出厨房。

宋红英追了出去,好追到厨房门口,一探身,也许是不见了刘圆圆的影子,便抬起一只胳膊,一边看着,一边吹着气,还说:刘圆圆,你这个神经病,差点把我烫死了。

宋红英把目光转到安平的胳膊上,问:你也烫着了吧?要不是你推了我一下,我真的像死猪一样被她烫了。刘圆圆这个神经病,每次见到她,她都闯祸。好像故意跟我作对!

安平拧着眉头,跟着宋红英走出厨房。宋红英说:其实,在点心部相对来说,是比较轻松的,每天凌晨两点起床,上午十点下班,下午休息。所以,来点心部工作的服务员大多是有后台和背景的。我这个领班当得小心翼翼的。

安平的脸悄悄地、微微地红了起来,跟在宋红英后面的脚步也放慢、放轻了。幸亏,她看到宋红英拐到了路边的一棵扁桃树下,正在接手机。

宋红英再站在安平面前时,脸上堆满了笑,安平有点陌生地看着她,宋红英脸上突然隆起的笑纹,形成奇怪的图案。

宋红英的脸也红了,她低下头,说:黄总打来的电话。然后,她抬起头,问:你也是黄总的亲戚?安平摇了摇头。宋红英笑笑说:你不要骗我。安平又摇了摇头。宋红英说:你骗我没关系,我明白。宋红英后退两步,与安平并排走,还把一只手放在安平的肩上,另一只手往前指了指:那幢房子就是我们的宿舍。

走进宿舍,宋红英和安平看到高大丰满的刘圆圆正在与一个瘦弱矮小的女孩子吵架。刘圆圆披着一件墨绿色的被单,对方穿一件红得刺眼的睡衣。刘圆圆面态凶悍,短发圈眉;瘦小者小巧玲珑,凸额尖嘴。只见刘圆圆将手指戳向瘦小者的鼻尖,她的手指有红萝卜一般大小,唾沫儿也随之喷云吐雾一般。她指着瘦小者说:我承认是你干得多,我什么都没干,这酒楼的活,全是你一个人干的,连酒楼里所有的男人全是你一个人干的,你个不要脸的!瘦小者也不甘示弱。她虽然低刘圆圆一头,却如钢钉一般,仰头怒目,两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卡在腰间,嘴像弹簧一样,不停地回着,胸前两团肉像两面小锣鼓一样,在透明的睡衣下敲打着,为她助威。她的话一蹭一蹭的:你才不要脸呢,你送到男人怀里去,人家都不要你,整个酒楼没一个男人要你,连酒楼守门的老张和他旁边的那条公狗都懒得看你!

你是公共厕所,你跟黄大伟睡觉,你跟刘春才睡觉,你跟守门的公狗睡觉,你是不要脸的婊子!

你是垃圾场的烂货,你没人理,没人要,你是臭狗屎,你是馊掉的馒头发霉的包子,你是丢在大街上的破鞋!

……

这两人,你俯我仰,你高声,我慢语,好不热闹。正吵得痛快,那瘦小者突然垂首不语,一脚独立,伸手麻利地摘下一只拖鞋,高举过头,“啊——”的一声怪叫,砸了过去。刘圆圆“嗖”的一下,急跳到床铺上,但忘了弯腰低头,只听得“扑通”一声,整张床架剧烈地抖了一下,她抱着头,整个身蜷缩在床上。

宿舍里的人都叫喊着,一张张嘴,激动得一张一合,像一只只饥饿的毒蛇,高高地昂起,感应着空气中的每一丝热度。安平站在门后,背部顶着那扇厚厚的门,嗓子一耸一耸的,没人听到安平说什么,没人知道安平有没有说什么。

这一回,宋红英没说什么,她甚至都没有走向前去,而是远远地站着,冷冷地笑。笑完之后,两人也似乎吵完了,宋红英把工作服脱下,往床上一丢,对隔壁铺上的一个女孩说:杨艳,来了一个新工友。说完,她回过头,笑着向站在门后的安平招手,示意她过来。

安平垂着手站在宋红英和杨艳中间,杨艳朝安平呶了努嘴,眼睛却看着宋红英:她叫什么呀?宋红英白了她一眼,说:不要问她叫什么,你挪到上铺去,让她睡下铺。杨艳突然瞪着眼:凭什么呀?宋红英的眼睛瞪得比杨艳还大:不要问凭什么,你搬不搬?不搬我把你的枕头和毯子丢到外面去!杨艳垂下眼:宋姐,隔壁的黄兰兰不是没来嘛,还不知道她来不来呢,让她睡黄兰兰的铺位吧。宋红英眼珠子进一步撑得大大:黄兰兰的铺位能随便占吗?你啰嗦什么,我再问你,你到底搬不搬?说完,宋红英冲着杨艳奔过来。杨艳连忙坐在铺上,随手捞过床铺上的枕头和毛毯,塞在腰身下,紧紧地压上去。杨艳侧着身子,又拉开了眼帘,她盯着宋红英说:你欺软怕硬,你势利眼小心眼!刚才刘圆圆和“林黛玉”打架你不敢劝,黄兰兰被经理搞大了肚子在医院人流你不敢动她一根毫毛,你专拣软柿子捏!

宋红英不理杨艳,她扑上去拉杨艳,杨艳一只手拉住床铺的一只脚,整个腰身像长在了床铺上。宋红英去扯露出杨艳腰身下的毛毯,咬着牙,歪着嘴,仰着脸,嚎嚎叫,向后倒着拉。

杨艳“哇”地哭了起来,她哭着哭着,停下了抽搐,突然俯下头,去咬宋红英的手。宋红英一只手仍扯着毛毯,另一只手像暴雨一样密集地打在杨艳的脸上。安平闭上眼睛,她的耳边全是“啪啪啪”的响声,她又捂住了耳朵,躲到了门背后。

宿舍里乱成了一团,有两张床铺“吱嘎”响了两声后,像醉汉一样,一摇一晃地倒了下来。人群尖叫着,大家纷纷向门的方向涌过去,安平的额头被挤迫的门重重地撞了一下,安平一只手捂着前额,一只手使劲推开门,甩了一下身子,冲出了门外。

5

我把安平送到黄大伟手上,出了酒楼门口,我打了个电话给他,说:她是我姐、我亲姐的女儿,亲生女儿,你们可不要动她。黄大伟在电话那头怔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说:你想到哪去了,你姐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你放心吧!我也笑了一下,说:黄大伟,你就样想就好。

我按了电话,看了一下时间,是上午十点钟。我想了想,辨了一下方向,骑着摩托车去了单位。十二点十分,我下班正欲回家,刚走出单位大楼,黄大伟打来了电话。

黄大伟在电话里像只快要被杀的猪一样号叫:喂喂喂,我说你快来把你姐的女儿领走吧,我实在不能容忍,实在受不了了!!

我问怎么回事?黄大伟嚎得更快了:她刚才、就在五分钟前,冲到我办公室来,“劈里啪啦”像炒豆子一样,对着我说了一通,那样子好吓人哟,我一句话也没听清楚。我对她说:别急,慢慢讲。她又跺脚又摇头的,“哇哇”乱叫。她看到我的办公桌,但跑过来使劲地推;她看到我架子上的西装,跑过来又拉又扯,我当时气得——我说她你疯啦?她叫得更大声,还指着门外。我迫不得已,也指着门外,我对她说:你不要在我办公室大吵大闹,我现在炒你鱿鱼。她还跑过来,要夺我手中的笔。我推开她,说:你给我滚出去!

我骑上摩托车,冲到大街上。我一个劲地想:这个安平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到底对黄大传说了什么呀?

街上的行人低吟浅唱,车流声歇斯底里。无边的风啸啊,很快把我的疑问吹得无踪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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