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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集梦者

我是一个病人,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我的病来源于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瞪着眼,一点一点地耗去了我生命的元气。

如今,医生宣布了我的死期,单位也把我开除了。除了苟延,我无事可做。我更加睡不着觉,我如同行尸走肉,白天黑夜,在大街小巷飘游。

我每个星期都要飘游到旧书市场一趟。我每次去都能买到一些我所需要的东西。旧书市场并不只有旧书,除了绝大多数在阳光下发黄的旧书刊外,还有少数不知是意外走失还是强行劫持来的新书新杂志,他们新鲜的光辉像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在一排排年老色衰的老妇人中,挤挤挨挨,吁吁气喘。旧书市场的气场似乎天生就吸引年老的市民,他们虽然颤抖着双腿和双手,但两眼放光,他们的神采使那些蒙着尘灰、浸染水渍、褶皱边角的书刊总算有点微微的生动。年轻人是很少的,中年人都很少,更别说女的了。间或有一两个,也是翻着那些有着豪华封面、光滑纸页、彩色印刷的大型杂志,他们迅疾地翻着,他们的问话也是匆匆忙忙地:这个卖多少?但不等卖主估价,他们已想站起来,预备着随时走开;如果遇到女的,要么是徐老半娘,挽着一个半百男人,身子斜斜的,目光也是斜斜的,从脚下的书刊边像燕子的侧翼一样,轻盈地掠过;如果有幸见到一个二三十岁的女青年,那她一定不漂亮,要不是满脸粉刺、还架着眼镜,要么瘦得像一根柴火,要么胖得浑身是腰。对不起,恕我直言,也不是我尖酸,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相信不只是在旧书市场这样,可能在书城和新华书店也是如此。

除了书刊,那是偶尔还有一些诸如字画、陶瓷、邮品、挂饰之类的“杂物”。单从其陈旧程度来讲,猜测是其主人收藏或持有了几十年后,被别人清理或干脆扫地出门。“主人”或许已在某一天已经去世,“别人”则或许是“主人”的亲朋好友之类。那些散发着“死亡”和“离弃”的气味令我着迷,我曾在旧书市场“淘”到一只重约20公斤、直径约11公分、泛着银白色光辉的聚宝盆,它盆底的“清乾隆年制”的字样起初令我欣喜若狂,后来经过鉴定,它不过是全国无数古玩市场的无数的赝品当中的一个而已,如今,它静静地躺在我书房的窗台上,它的怀里拥着一圈清水,一只黑色的金鱼永远也游不出它的范围。还有十几张贺卡,准确地说,是16张,贺卡是寄给同一个人的,从不同的地方,寄给同一个人;不同的人,寄给同一个人。那个人我认识,我猜想,那些不同的人都是他的手下或是他的朋友,他们的祝福老套而简单,甚至有些陈腐而肉麻,而那些祝福似乎并不起什么作用,那个人两个月前已被“双规”——我想,这些贺卡从此有了不可估量的价值,所以,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再有,就是一本挂历。这不是一本普通的挂历,它不是由纸张印成,而是用竹片做的,那一个个日子,无言的、痛彻的刻在十二片深黄的竹片上,坚硬而冰冷。竹片的另一面,则镶嵌着一枚枚古钱币,不同年代、不同朝代的,它随着日期,慢慢翻动,让人想起与历史的某种关联。最后,我还想提一下一本采访本,它的封面上,写着“某某日报”字样,还印着某个特殊的年份,那是“一九七六年”,内页的文字,龙飞凤舞,像那个年代所有人的神注,文字的内容,像铺天盖地的掌声,它们在粗糙而厚实的纸面上跳跃。那是那个时代所特有的采访者和被采访者,所提的问题和回答崇高而伟大,像一部部热血沸腾的宣言,只可惜,采访本并没有记完,采访本的后半部分像一片沉默的雪地……

写到这里,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我是说,我将写到一件与这个故事真正有关的物品。

也是一个本子,但没有特别的字样,它的封面只是写着“7mm”、“24Lines”和“wtabe”的字样,除此,就是一条条细细的黑线,哦,对了,本子的底色浅蓝浅蓝,还算古朴,但绝不惹眼。它起初隐没在一个红色的薄膜袋里,先是那只袋子招惹了我的眼睛,我从中拨弄出一叠相片,它们大大小小,但一律黑白,它们犬牙交错,四条边的锯齿发出“嘎嘎”的声响。我不认识照片上的人,但我从他们的装束上读出了一些年代的印记,我突然对那些照片肃然起敬。我的手莫名地抖动不已。我的五指慌乱地继续掘进,像抓机一样往深处追究。于是,这个本子跃入了我的眼帘。我起先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有“梦境”二字,我顿生疑惑,读其内容,方知所叙之事,皆是梦事。

没有年代,只有日期,我不知道这个爱做梦的人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住在什么地方、是男是女、从事什么职业,我甚至不知道他(她)是哪里人、离我是远是近、是生活在城里还是乡村,他(她)的性格怎样、信奉什么教:伊斯兰教、基督教、道教、佛教,或者是位无神论者?我想,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她)是个爱做梦的人,虽然不是每天晚上都做,但他(她)确实做了很多梦。或者是,他(她)的确每个晚上都做了,只是有选择地记下了,他(她)为什么那么做呢?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一页一页地读着,我渐渐感觉,那不是梦境,也就是说,我已分不清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现实,或者说,他(她)的梦境就是我的现实,我的现实,则成了他(她)的梦境。

我瘫倒在床上,我呼吸短促,我读着这本小册子,我被那些梦境指引——

2月7日阴天多云

梦见与小学的、中学的同学与单位的同事走在家乡的山坡上。山坡上绿草茵茵,清风习习,还有别人家的牛在悠闲地吃草。心里突然后悔,没有将自家的牛牵来放牧。还看到了一种类似葡萄的东西,心里想着,那是一种药,一串一串地摘来吃了。我们一边吃一边走,身旁不停地闪现一些亲人的坟墓,我觉得很奇怪,有些亲人是没有去世的。我很确定他们没有去世。这个山坡熟悉得很,它就在我读小学时的教室后面,我的整个童年都在那里度过。

梦见到家乡的村长家去问母亲的独生子女费。村长说去乡政府了解了,你母亲的户口不见了,是不是随你迁走了?我说没有,是不是乡政府搞错了?村长说:乡政府是公家,公家怎么会搞错呢?我突然觉得村长很陌生,我母亲的户口迁没迁走,他还不清楚吗?

2月8日晴

梦见去哪里办事,路上遇见一熟人,像是学校里的老师。老师拉着我的手说:别去做事了,我们去点一首歌唱吧,我被拉到电台,我们登记、面试,然后才被电台允许点歌。我们旁边站着两位穿着破旧衣服的中年男人,他们的身上沾满了水泥灰,他们咧着黑色的牙齿,冲我笑着说,他们是民工,也来点唱,不过,他们不是自己唱,而是请求让我唱,说是送给家里种田的父母和老婆。

梦见在村子外的厕所里解手,突然,外面鞭炮齐鸣,跑出去,却见三四里开外的另一个村庄抬出一个死人来。死人是男人,赤身裸体,只伸着一条长腿,直直的,僵硬。他怀里放着一个小孩,小孩在眨眼睛。那个死人被抬到我们村,村里的接福叔冲过去,用锄头把挑起了死尸和小孩。我再回厕所,见有一个在厕所外的便池里捞着什么。不知怎的,当时想着,他应该是捞小孩,但捞上来的却是一条小狗。那人把小狗洗干净,烤了吃。我不敢看那人的眼色,感觉好像认识他。

2月12日阴冷

梦见不知从何地,找到一根鱼竿,掐了一段约一厘米长的蚯蚓,放在鱼钩上,鱼竿还未放入水中,鱼竿便被拖走,忙扯起,是一条约两三斤重的鱼,这种鱼从未见过。

梦见单位实行了最严厉的管理制度,我是要受罚的第一批员工,理由却不清楚,单位好像要开除我。之前,好像有一位女同事已被开除。我想:不是可以通融吗?听说那位女同事与某位领导有一腿,怎么还是被开除了?我越想越怕,真希望这是做梦,但我真切地感受到,这不是做梦,而是现实。

2月15日阴冷

梦见与母亲一起,到堂弟家玩。想:母亲为什么爱去堂弟家玩呢?大概因为婶婶与母亲一样,丈夫都去世了,两人都是寡妇吧?大家一起烤火,姑妈也来了,她说要请我吃饭,但没来得及。其他人说,是我没时间。母亲说,得我们先请你们,你们才能请我们。他们问为什么,母亲微笑不语。堂弟说:我要去捉青蛙,趁现在的天气,应该能捉到两三只,炒了吃。婶婶突然哭了,说:现在哪还有青蛙……

梦见在小学班主任家的房后捡到一捆书刊,都是印刷精美的,很高兴。其中有一本《报刊文摘》合订本,用塑料薄膜包起来了,单位的领导在一旁说:《报刊文摘》办得好,敢讲真话。我奇怪他怎么跑到乡下来了,而且突然认得来我乡下的家的路?与他一起回城,火车上,一妇女也拎着一捆书刊,她说她是图书批发商,想买我的《报刊文摘》,说完,丢给我三枚硬币。我说太便宜了,不卖,我一边说一边弯腰去捡硬币,刚想把三枚硬币还给她,那个妇女不见了,我身边的那捆书刊也不见了。我一算价钱,觉得那本《报刊文摘》卖得真划不来,才值三毛钱。

2月16日阴冷

梦见变成了一只翱翔的燕子,从云霄直冲到一片树林。树林里,见到了我的初恋情人,她正在晒衣服,便停在她面前。她知道是我,抹了一下额头上晶莹的汗珠,突然板起脸,不理我。我只好折了方向,向林子外飞去。我的翅膀越来越重,我知道是泪水打湿了翅膀,我气喘吁吁,想找个地方歇息。我看到了一条江,江两岸是直冲云霄的悬崖峭壁,我朝悬崖矗立的顶峰飞去,身下是波涛汹涌,我感到如释重负,轻盈无比,畅快肆意。

梦见在江边,有人安装塑料水管,有两根。安装水管的工人说,大概是引泉水的,小根是排污水的。工人安装好水管,一开水龙头,汩汩而出的是黑黑的液体。他惊讶:不对呀,这根是引泉水的呀。他又去开另一个水龙头,也是黑黑的液体。他忙丢下扳手,仓皇奔走,一边跑一边双手合于嘴边,大喊:不要喝水呀,水受污染了!话音刚落,一块黑黑的地毯从天而降,把他紧紧裹住,他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一动不动了。

梦见在读高中的学校,天,黑黑的,每间教室门口都坐着一位老师。我迟到了,我知道是在考试。但耳边有个声音提醒我:没关系的,不考试,照样可以毕业。走进教室,考完了,同学们都在搬桌子。我看到有一张桌子裂成了两块,忙喊:那张桌子是我的!一个同学笑着说:这间教室不是我们的,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教室里去吧。

2月21日阴天多云

梦见去理发,理发师是位女的,她对我说:你最好还是回去,不要在这里理了,因为现在是晚上了。我问她:为什么这样说,是不是担心交通有什么问题?我说不用担心,我骑着摩托车来的呢。她还是不给我理发,我气得只好回去。我去找摩托车,却不见,周围全是脚手架,和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我的摩托车放在哪里呢?它现在怎么不见了?

梦见不知来到哪里,眼前全是各种文学刊物,但都是旧的。我随手翻一本,不是印象当中的那种版式和封面,心里越来越急,拼命地翻其他杂志,忽然在某页看到我熟悉的一位杂志编辑的照片,他仍是那种不阴不阳的笑。我拿起他编的那本杂志,在手上掂了掂,心想:怎么是小小的?而我明明知道那本杂志是大开本的,这会儿怎么变小了?而且,纸张又旧又糙,像砂纸,上面还悬浮着密密麻麻的颗粒,像雨花石镶嵌在水泥地上。这样想时,瞅见那位编辑不知何时,从杂志中走了下来,仍不阴不阳地笑着,不理我。

3月1日晴

梦见在田野上插秧——与母亲,还有去世的父亲。父亲说,下午就可以插完,这担秧刚好可以让没有插的田插完。秧苗挑在父亲的肩上,晃晃悠悠的,突然,他挑着秧苗朝别人家的田里走去。母亲拼命地喊他,他都不听,母亲大叫:快来插我们自己家的田吧,我会付劳务费给你的,父亲不理,继续往前走。母亲哭了。

梦见一伙人在野外排队吃饭。盛菜时,大家都不好意思,用勺子舀一点点,我则很大胆,用勺子舀了一大勺,后来,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在队伍中,看见了我喜欢的女同学,她端着碗,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冲我嫣然一笑,然后,伸出两个手指头,脆声地说:茄子……

梦见裸体让一个妇女理发——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坑里。女理发师站着,我蹲着,我看着一缕一缕的头发,像柳絮一样飘飞下来,心里格外紧张。女理发师操着剪刀仍在剪,我大声喊:“疼呀疼”,她仍不停手,还暧昧地冲着我笑。

3月8日晴

梦见跟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聊天,她突然向我粲然一笑,说:我是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我已决定将茉莉花定为我们公司的吉祥物。我吓得转身就跑。

梦见与母亲在村里的晒场上晒稻谷。母亲手执一根棍子,在晒场上捶打着什么,不一会儿,我看见,一只只泥鳅从地上跳了出来。

梦见六七个儿童,什么都没穿,光溜溜的,很活泼可爱。但他们的“鸡鸡”一律硬邦邦的,有大人的那么大。他们个个笑着,其中有一个说,他们吃了万艾可。

梦见尿急,到处找厕所,冰天雪地的,涉过一座小桥,翻过一座山坡,纵眼一望,四周全是花儿,怒放的样子,在冰雪中傲然屹立,唯独不见厕所。

3月11日晴

梦见从某家宾馆出来,骑着摩托车在街上跑,看见前面有一人,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在街上捡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鱼。接着,我的摩托车不见了,坐着别人的摩托车,车在山路上狂奔,到目的地,我叫他停下,问他价钱,他不说,我给他10元钱,并且要他找零,他说不够,我问要多少,他说要11元,我气得扭头就走,不理他。

3月14日晴

梦见在山路上走路,见一女的,扛着一根木头,我看她后面的颈脖,洁白,细嫩。我大胆地与她打招呼,并且很想说帮她扛木头,但我没说出来。走着走着,头上全是大树的枝叶,需拨开,躲闪,方能行走。她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我说我住在这里呀。正说着,又来了一个女的,长得很漂亮,她替她扛木头,两人肩膀挨着肩膀,我想说,她们扛木头的姿势不对,但我觉得那样扛有意思,所以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我家才知道,她们家住在我住的下方,用栅栏围了起来,我去推栅栏,栅栏变成了木屑,纷纷飘落。一个女的说:进来吧,门没有锁……

梦见与一位明星在一起,知道他是顶级明星,但不知道他的名字。在片场,我看他在做一些事情,他总是亲自过问,兢兢业业的样子。很想与他合张影,但他总是没空,不好意思打扰。我想让他歇一歇,不要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我对他说:你如果这样,境界就不高了。我还举例说,你看某某某还有某某某和某某某,他们的作品多大气呀!那位明星说:他们有他们的特色,我有我的优点。

3月21日阴天多云

梦见走在半路,见有人在挖地面,说下面可能有东西。不一会儿,泥土挖走了,露出一个卷曲着的人体。有人说:是一具古尸。我兴趣大发,不走,看他继续挖。又不一会儿,见一条丝绸状的东西,是一只脚,硕大,且长。我很兴奋,认为找到了一条震惊世界的重大新闻,便用相机近距离地拍,拍下一看,画面却不清晰,我又走远点,再拍,正拍着,一个小孩扯了一下盖在那具古尸脸上的纱布,那具古尸的脚在动,他身上的其他部位也在动……我吓得拼命地跑。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是在我外婆所在的村庄。我感觉那具古尸会站起来,而且会向我追来,我很害怕,心想:他追到我后将会怎样?

3月27日阴天多云

梦见我正在讲述一个故事,说:有个人要保护一批资料,他正在整理那批资料时,一伙人冲了进来,把那批资料抢了出来,说要烧掉。讲着讲着,那个保护资料的人成了我。接着,我又换了一个地方,变成了正在家里整理书柜里的报刊。这时,有一个人冲进来,说要打我。我说:中国足球协会那么黑,你们为什么不去处理,却跑到这里来打我?那个人不理我的话,仍然要打我。我只好还手,一还手,我才知道,我是有武功的,而且还十分了得。我三下五除二,把那个人打翻在地。当时场面十分混乱,我感到了像某种恐怖时期的氛围。

4月3日阴天多云

梦见儿子洗澡不脱衣服,我强行叫他脱,他就是不脱,我骂他,他也不脱,我只好用脚踢他,用手打他,他也不脱,而且不哭,不吱声,只是站在那里,衣服湿湿的,贴在皮肤上,我见他的衣袖上有一块污渍,我不停地搓呀、拧呀,满是肥皂泡,却怎么也洗不干净,我急得满头大汗,儿子却突然笑了。

梦见中午下班,同事们都说去吃饭。有人问我去吗?我说我在宾馆里吃。去宾馆,以为是在八楼,上去一看,没人,又坐电梯下二楼,电梯降落时,突然变成了一块石头,重重的,直往下降。到了二楼,也没人,只好出去,我盛了一碗饭,没有菜,只好倒了,我把饭放在一只水缸里,水缸里有一大群鱼,蜂拥而至,奋不顾身地抢那些饭粒。很多人过来看,用一种羡慕的眼光,有的人还拼命地鼓掌。

4月4日阴雨绵绵

梦见去抓人,抓一个坏人。我知道是抓谁,也知道他会咬人,我走近他时,他果真扑上来咬我。我好不容易抓到他,发现是个女的,好像与之前猜想的那个坏人对不上号,那个女的也说:我不是坏人。我迟疑了一下,对她说:你被我抓吧,我给你1000美元。她问:1000美元相当于多少元人民币?我说:8000吧,她同意了,于是束手就擒。

梦见与母亲回乡下的家,与父亲聊起母亲在城里住不惯,很苦恼,但我马上又要回城了,不知母亲还会不会跟我去。父亲说,我与你母亲一起去吧。父亲说这话时,很欣慰的样子。我当时想:父亲不是得癌症了吗?我记得他是天天喊“痛”的,这会儿怎么一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

4月7日阴天多云

梦见走在荒郊野外,周围是山坡、树林,山坡上有一些新鲜的土堆。我知道,那是坟墓,我还知道村里死了十几个人。我数了那些土堆,有十几堆,知道那些土堆里都埋着死人。正想着,山下有人抬着棺材上来,走在前面的是村里的国华老人,我不知道是谁死了,我看见他们将棺材放下来。我继续往前走,看到两座更大更高的坟墓,我知道有一座是我爷爷的,另一座是村里的另一位老人的,但坟头都被撬开,露出一个阴森森的大洞,我想像着里面一定有腐烂的尸体,便不敢往前去看。

4月18日晴

梦见街上很吵,都是声音,路上都是人和车。我开着车,不知哪是起点,哪是终点,不知是去办事还是去溜达。我心里很紧张,到处是交警,我小心地开着车,躲过了几个交警,我隔着车窗玻璃往外看,外面灰蒙蒙一片,我看见一个交警好像在向我招手,心想:完了。他的确是在向我招手。但我又想,担心了那么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把车开过去,我知道在劫难逃,我摇下车窗玻璃,我听见交警指着我说:你刚才没有看到绿灯吗?快走快走,别挡了后面车的道!

梦见去参观一座世界上最好的建筑物,负责接待的人问我们有什么好点子?我对他说你们应该不要如何如何。负责接待的人打断我的话说:我们不想听不要如何如何,我们想听应该更加如何如何,以后只会比这更加如何如何……我就不再说话了。他又指着眼前一堆塑料纸说:我们会用这些东西扎成花,披在建筑物上,使它看起来更美丽。说完,他带我们参观,我看到别人手上都提着礼品袋,只有我没有。我们走进大厅,大厅很豪华,金碧辉煌的样子,出了大厅,拐到二楼,见有很多人在活动,我突然知道,这是一座精神病院。我想把这里照下来,刚掏出相机,天下起了大雪,我拼命地照,雪越下越大,把我和相机全掩埋了……

5月3日阴天阵雨

梦见在一间教室里捡硬币,从室内开始捡,然后走出室外,在山坡上捡,在马路上捡,在公园里捡,在商场里捡,不一会儿便捡到了一大包。之后,蹲下来,在溪水边洗那些硬币,那些硬币表面沾满了污泥,把整条小溪都洗黑了。这时,我小学时的一位同学走过来,帮我洗,又有另一位小学同学对我说:我是不屑捡,如果捡,每天可以捡得几千块钱呢。这时,有位老太婆拄着拐杖过来说,别在这里洗,弄脏了水。

梦见从山上回来,经过一个大峡谷,大峡谷下有人在洗澡,我抓了东西往下扔,他们在大峡谷下笑。一路上有泉水,汩汩流出,泉水里有一些类似玉佩的东西,泡在水里,绿意荡漾。我知道,那是些辟邪的东西,想着,捞上来,挂在颈脖,会不会保我长命百年?我蹲下身子去水里捡,水里还有腐叶,我不但没闻到臭味,而且香气扑鼻。我捞上来三四块玉佩,他们的形状很奇怪,像从地里刚挖出来的生姜,犬牙交错。

5月13日阴天有雨

梦见我正在一位朋友那里玩,另一位朋友跑过来,对我的那位朋友说:我正式调到你这里工作了。而我明明知道他是调到那里去当副职的,我的那位朋友是正职。我忙劝我的另一位朋友说:不要调来了,你们俩是朋友,一位是正职,一位是副职,不好处理关系。两人听了我的话,互相眨了眨眼睛,说,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

梦见在大海上航行,一幢高楼在大海上漂流,我住在高楼里,凭窗看去,窗外是一片绿色。旁边的人说:拍下来。我趴在窗台上,把相机镜头拉近,镜头里只有绿色,铺天盖地的绿色。我连续按了三四次快门,再看相机里,一张图像也没有。

5月21日晴

梦见帮母亲烧火煮饭,柴火是花生杆,但杆上全是花生,好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样子。我一边烧火,一边摘花生吃。母亲一边煮饭,一边埋怨父亲没有摘干净花生。我不再吃了,拿来一只筛子,放在灶前,一边烧火,一边摘花生。之后,我干脆不烧花生杆,改烧其他柴火,但其他柴火是湿的,怎么也烧不着。

梦见电冰箱里全是水,而且溢了出来,家里地板上到处是水。我惊慌失措,终于发现,电冰箱的左上方有一个洞,我把冰箱倾斜下来,让水从洞口往外倒。

5月23日阴天有雨

梦见与我姑妈的儿子睡在一起,天下大雨,屋顶有滂沱大雨倾泻下来,把我们的被子全打湿了,我们卷起各自的被子,看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梦见看电影,内容不记得了,但我对它评价很高。之后,我听说该片要送去参加“中国家庭伦理影片展”。我很高兴,对导演说,我很喜欢这部电影。导演笑着不说话。我一边等着他说话,一边往一片湖里尿尿。导演终于说话了,他指着湖面说,湖水是观众尿的尿。

6月1日晴

梦见整座悬崖都在晃动,我坐在悬崖上,眼前是一段段峭壁,悬崖又一抖,我惊慌地环视四周,原来是睡在火车的硬卧上。

梦见打电话给大学女同学,对方没有听出我的声音,问:你是谁?我说我是你大学同学。我还说:读了你最近创作的小说,你在进步。对方似乎并不领情,说:你不要拍我马屁。我只好挂了电话,从屋子里走了出去,在路边,我看到了那位女同学,她躺在芦苇荡里,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梦见门前的池塘里有好多鱼,聚在一起,水面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鱼头,我顺手一捞,捞到几条,这时,村里有个妇女走过来,对我说:这是好兆头,表示你的儿子会大有出息。

6月10日晴

梦见初中时的同学,我对他说:你能问我有没有吃饭,我已经很满足了。我说这话时,发觉我俩在山谷中,两边有两座高山,中间有一条河流。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我与他想爬上山坡,但都掉了下来,河水并不深,大部分已干涸,露出硬石铺成的河床,只有一条涓涓的细流。突然,我身上好像掉了什么东西,那东西随着河水急骤下流。我正在惋惜时,那个东西又被河水送回来了,我正奇怪水流为什么可以两个方向同时流呢?那个同学捋着白色的胡子不说话,只“呵呵”地笑。

6月17日晴

梦见在家门口有一块地,栽的是紫云英,又好像是青菜,总共两畦。左边那畦被水淹了,右边那畦葱葱郁郁。母亲在地里摘菜。好像是在春节期间,刚下了一场大雨。有人经过菜地,问母亲:等会儿有人到你家拜年吗?你摘菜到城里去卖,家里有人招待客人吗?母亲说:我家没有亲戚,何况年也过完了。我在一旁说:今天才正月初三,中午大舅不是说要来吗?母亲白了我一眼。

6月24日阴天多云

梦见不知从哪里涌来的水,直冲到一个水库里。水库里的水涨得很满,快漫过大坝了,这时,来了很多人,都喊要把坝筑高,不然,大坝就要倒掉了。话音刚落,大坝“轰”的一声就倒了。那些人捧着一些东西给我看,说:你瞧,大坝是什么东西筑成的?我一看,全是我的藏书、贺卡和明信片。他们骂:缺德的,这样的东西怎能筑坝?我看着那些藏书、贺卡和明信片,虽然被水浸透了,字迹却很清晰,那上面写着的内容,让我心疼得要命。

梦见眼前拴着三匹马,是可以牵走的,我正想牵走一匹,一个人走过来,说要回答问题正确才可以牵走。我知道问题的答案,但我不说。这时,另一个人走过来说:把答案告诉我吧。我说答案就是:朝空中开一记空炮。那个人向空中开了一炮,结果答对了,牵走了马,他经过我身旁时,不但不感谢我,还“哼”了一下鼻子。

7月2日晴

梦见坐火车,临上车时,感觉忘了什么东西,又下车,才知道,原来忘了要去哪个地方了。我问我的爷爷:哪里好玩?爷爷问:“好玩”有什么条件?我说:哪里条件最差,我就去哪里玩。爷爷说了两个地方。我问为什么。爷爷说:那里一幢宾馆都没有,一间厕所也没有。

梦见一望无际的田野,正是收获季节,稻谷黄澄澄的,沉甸甸的。我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走向田里。小孩很可爱,我拿着一个什么水果,放进他的嘴里,他连说“好吃好吃”。我把他放在田埂上,下田去割稻谷,我抢起镰刀,镰刀却向我的脖子抹过来。

7月9日阴天小雨

梦见一名产妇在生小孩。三四个男人站在周围,好像对此都很关注。产妇躺在床上,张开双眼。过了十几分钟,小孩还没生出来,这时,有一个男人拎着一长串黑黑的葡萄,放在产妇的阴部,上下移动,说是可以起润滑作用。这招果真管用,小孩顺利生出来了,那三四个男人一齐拍手,大声欢呼,这时,又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怒目圆睁,说:她是我老婆,你们高兴什么?!

与一位领导模样的人在树林里散步,周围全是参天大树,树林深处又来了一位领导模样的人。之前的领导指着树林深处的那位领导模样的人说:他的官比我还大。我说:我们都是动物协会的会员。

梦见与两个人走路,好像我与其中某人关系特别好,但我不想让另一个人知道,于是,我故意与某人保持距离,还把好吃的东西给另一个人吃。

7月18日晴

梦见在一家酒店里,好像是在酒店的一楼,灯光昏暗,坐着三个人,好像是在一条水沟里,他们在打麻将。我走过去,心想,他们都是名人,如果披露出去,他们在赌博,应该是条大新闻!我这样想着,他们中一人问我:你打不打,我忙高兴地说:打!

7月24日阴天多云

梦见我被一帮日本人被俘了。一个日本人对我说:看你的年纪,一定是刚参加战争的。我说:错了,我三十年代参加打国民党反动派,五十年代参加了抗美援朝。那个日本人说:现在才是四十年代。我不理他,只想着如何逃跑。我被押着来到一个叫“镇圩”的地方,随着他们坐在地上看电影。电影里是一排日本鬼子端着枪在走路,我见那几个鬼子看得津津有味,心里想着这是逃跑的好时机,这时,银幕突然裂成两块,那排端着枪的日本鬼子从银幕后走了出来。原来那些鬼子是真的,我在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幸亏刚才没有轻举妄动。

梦见一个人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一般,这时,有人追上来,对他说:领导,这是单位的报告。那人一边开摩托车,一边掏出钢笔,把笔盖咬掉,在上面签字。

7月31日晴

梦见来到一片沙滩上。看见两个人,一个人站在沙滩上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环顾四周;另一个人也不说话,只是一把一把他抓沙滩上的沙,任它从指缝里流下,形成薄薄的轻雾。

我走过去,对他们两人说:科技让人可以侵入其他人的大脑,并和另外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分享同一个梦境,你们相信吗?

我看到这里,打了一个激灵。我还数了数时间,这个册子里记下了半年的梦境。我记得,前不久,医生说,我最多还能活半年。我不知道,我与那个梦境中的“他(她)”是机缘、巧合还是命运?

慢慢地,我也陷入到一种玄妙而神奇的梦境之中,我的周身仿如被一团团云彩包围,那些云彩有白的,有黑的,有黄的,有绿的,他们缠绕在我的头顶,捆绑在我的颈脖,紧贴在我的额头,拍打在我的双腿;那些云彩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里忽外,忽高忽低,飘移不定;那些云彩忽大忽小,忽缓忽急,忽轻忽重,他们的变化诡异多端。看着看着,我也似乎陷入他(她)的梦境之中,我好像也是梦境中的主人,我能体会得到,那些梦境错乱的逻辑,但我又觉得他们纹理清晰。我突然发现了时间、空间与因果关系的底蕴和秘密。

我把那些梦分门别类,分别装进了两个瓶子,然后,在瓶子上分别贴了黑、绿两种颜色的纸条。

我抱着两只瓶子,走出家门。有认得和不认得我的人,追在后面,问我:你要去哪里?我说:我希望大家不要像我,睡不着觉,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睡个好觉,希望他们都能做个好梦,我要去卖梦,看有没有人要我的梦。

那些人问:这些梦是你的吗?我说:是呀。那些人说:你骗人,你是快死了的人,你连觉都睡不着,还有梦?你盗了别人的梦,却说是自己的梦,你真不要脸呀。我说:就是我的梦,我的梦与那些梦一样,他(她)的梦就是我的梦。

那些人说:还说是你的梦,你和我们一样,你有梦吗?我也反问他们:你们有梦吗?你们最近一次做梦是在什么时候?失恋的时候?生病的时候?倒霉的时候?神经错乱的时候?做了坏事的时候?还是穷困潦倒的时候?没想到他们并不反驳,而是马上说:你还别说,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做梦。

我说:那你们真的需要买一些梦。说完,我把绿色的瓶子向他们伸去。那些人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仰起头,张开的大嘴比我们村口的粪坑还大还深。他们笑够了、笑累了、笑趴了,然后,问:难道你绿色的瓶子里装的是性梦吗?我问他们:难道你们仅仅需要这样的梦吗?他们问我:你能做那样的梦吗?他们说完,又彼此看了一眼,然后对好口型,异口同声地对我喊了四个字:你——是——阳——痿!

我不跟他计较,对他们说:你们真的需要梦。他们说:我们不需要你卖的梦。我们不像你,我们有工作,我们有事情做,我们没空做梦。

我说:普天之下,每个人都要梦,你们不要,卖完了可不要后悔。

他们不耐烦,甚至有些愤怒地向我挥手。有一个人滚下两滴泪来,对我说:快去卖吧,卖了钱治你的绝症。又有一个人对我说:只怕一个也卖不出去呢。还有一个人说:我有梦,你要不要?我卖给你。我问:什么梦?说来听听。那个人说:我昨晚梦见鬼缠身。我举着那个黑色的瓶子说:这样的梦我不能付钱给你,但我负责回收。那些人一听,全向我涌来,把我压倒在地,像一亿头狮子一样吼道:把我们的梦回收吧!!!

我不理他们,只顾抱着瓶子,走村串寨,走街串巷,到处叫卖。我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装在瓶子里的那些梦。有一个人凑过耳朵来,问,你在讲什么故事?我说:我在讲梦。他们问:什么是梦?我说:梦即是现实。他说:那好,给我一个一夜成富翁的梦。我支吾了半天,说: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那个人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头,咬咬牙,牙缝里渗出了血,说:昨天我一个同事买六合彩中了一千万!

我走着走着,时间过了四个月零二十九天,一个梦也没卖出去,倒是把那只黑色的瓶子装得满满的,我感到越来越沉重,身体越来越虚弱。我知道我的生命无药可治。

我开始怀疑那些装在瓶子里梦,他们现在是不是还存在,是不是早已变成了其他东西?

我步履蹒跚,双眼迷蒙,我不再叫卖梦了,我开始喃喃:我不是盗梦者,我不是盗梦者,我不是盗梦者,我不是盗梦者……我又问:谁相信他(她)的梦,谁相信我的梦,我们的梦,我们有梦?……

我气若游丝,我精疲力竭,万念俱灰,终于仆倒在地。我梦见前面,有一土堆,高高隆起,墓门洞开,我抱着瓶子,轻而易举地爬了进去。

这是我唯一的梦,却是现实。

有人把那个本子烧了,我看见:它化成我坟前的一缕轻烟,飘入另一个梦境里……

家产

1

——说说那一条项链,两枚戒指和三个银元吧,它们是我父亲当年留下的全部家产,你不能霸了我的家产,好歹也要吐一点出来呀。陈广贤记不得是第几次来到陈广全家,对陈广全说这样的话的。

——你是第八次到我家来了,我是第八次说这句话,我没拿你家的项链、戒指和银元,我一辈子都没看过项链、戒指和银元。陈广全说完,抡起斧头,对着松了关节的犁铧敲了起来。

——你没拿它们自己会飞走呀,它们会变戏法变不见啦?陈广贤走上前,去扶陈广全的犁铧。

——老天,我真个没拿你家的东西,一根毛都没拿,拿了天打雷劈。陈广全把斧头一丢,说。

——你没拿还有谁拿?当时那么多“造反派”,都分到不同的地主家抄家,村里人都说就你一人到过我家。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到过你家?村里哪个人看到我去了你家?

——你趁我们全家到街上游行示威时去的,你到我家去偷去抢不是?

——你说话要负责任,乱说话我可以去告你。

——你现在什么都可以赖,我爸我妈当年被你们整死了,死无对证,你现在什么都可以不承认,你也有一天会死,去了阎王爷那边,我爸我妈会找你算账!

——就是叫阎王爷来审我我都敢说没拿你家的东西。

——阎王爷不会瞎了眼睛的。他瞎了眼,天下就没有公理了。

——几十年的事了,你老是来缠,我嘴都说破了,我没拿你家的东西,一件东西都没拿。

——你以为我吃饱了没事干?我没事干宁肯去洗砖,都不会来找你陈广全!

2

陈广全的儿子陈志昆找到陈广贤的儿子陈志远时,陈广全已躺在棺材里。躺在棺材里的陈广全终于摆脱了陈广贤的第十七次纠缠。陈广贤的头发也在一次次地找陈广全的过程中,渐渐变白了。陈广贤每去一次,岁月就是一支没有沾墨的雪白的羊毫,在陈广贤的头上抹上一缕。

但陈广贤还是说: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来找你,而现在,陈广全先他而去了,陈广贤短暂的失去了目标。

不过,他很快找到了方向。陈志昆来找陈志远时,陈广贤知道他来是为什么。陈广贤坐在门槛上,此时日头正如一竿高,温度正捂着他的额头,他的眼睛半闭半开着,嘴角有一弯不易察觉的弧度。

陈广贤先是说,陈志远不在家,去上海做小工去了。他几乎想都没想,接着说,他一两个月回不来了。

陈志昆向陈广贤递去一根烟,陈广贤摇着拐杖不接。陈志昆蹲在墙角,自己点了一根烟,望着屋前莲塘里耷拉着脑壳的莲蓬,说:我昨天还看到他在田里打农药呢。陈广贤把头斜向陈志昆:你哪只眼睛看到陈志远在田里打农药?陈志昆说:我不跟你争,我晓得你有气,但你的事是和我爸的事,都隔三四十年了,总不至于扯到我跟陈志远身上吧?

陈广贤说:父债子还,既然你把话挑明了,我就干脆说到底。你爸有没有拿我们家的项链、戒指和银元,你可能也晓得。

陈志昆丢掉烟头,站起来,说:我怎么晓得?陈广贤说:你爸爸是啥个人,你会不晓得?陈志昆说:他后生的时候做的事,我怎会晓得?陈广贤说:晓不晓得你心里头晓得。陈志昆说:他现在躺在棺材里,啥个事都不晓得,我只晓得晌午埋了他,明天要立碑。我问了,方圆七八里路,就是陈志远会这门手艺,我预约一下,叫他明天开始,抽空跟我做三四天工。

陈广贤说:他真的没在家。陈志昆拍了两下屁股,说:我晓得陈志远在哪里做事。说着,朝村外的田野上走去。

3

——我查了以前大队的事,把以前在大队做事的人都问遍了,他们记得,当时好像是收缴了项链、戒指和银元。我也不是说是你私下里得了,我只问你,拿后,交到了谁手上?

——几十年的事,我记不清楚,那时乱哄哄的,每天都要抄家,每天都要上交东西,我只记得拿了陈广福家的一面铜镜,后来不是还给他家了吗?

——你是不是不敢说?卢克义已经死了几年了,你说也没关系,我找他老婆去,拿了人家的东西总还藏在哪里吧?哪怕卖了,我也找得出一点线索的。你说吧,你说了,我不会说是你说的。卢克义当时是大队书记,又是“造反派”头子,东西都放在他那里。

——几十年的事,我真的不记得了,打死我也不记得了。我是交了东西到卢克义手上,但真的不记得有没交你家的东西给他,其实,当时也不只是我一个人到过你家……

——还有谁到过我家?我听说就你一个人,还有谁?

——人没死,我不敢乱说,都是同个村的。

——你现在才说不是你一个人,你说,你说出另外还有谁?你说出来了,我就相信东西不是你拿的。

——我不会说的……

——你不说,证明那东西就是你拿的,就是你偷的,就是你抢的,我爸我妈临死时都说,是你拿的,是你偷的,是你抢的!

——随你怎么说。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你已经是第九次、第十次……我也不晓得是第几次对我这样说了。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你说得嘴皮子都磨破了,但有什么用呢,你有本事拿证据出来。

——你以为我愿意找你说呀?你以为我吃饱了饭没事干呀?你就是铁也熔化了,现在志远要读高中,志远他妈也住院了,两头都等着用钱,那条金项链,那两枚戒指和三块银元,是我爸我妈留下的东西,也算是上辈人的家产,三样东西,你吐出一两件来我也心甘呀,总能卖几个钱,解决点困难……

——我没拿你家的东西,怎么交出来呀。如果你实在等钱用,我宁肯借几百块钱你。

——那几件东西就值几百块钱?

——你这样一说,我连借都不敢了。

4

陈志昆见到陈志远时,陈志远正在马路旁的沟里洗喷雾器,沟那边的辣椒地里青绿一片,一些叶子上,隐隐有白斑的水滴点点。

陈志昆递上去一根烟,塞到陈志远嘴上,陈志远起先有意无意歪了一下,然后转正了嘴,那根烟不知是咬还是粘在陈志远的嘴上,一副摇摇晃晃、似掉非掉的样子。陈志昆忙打亮打火机,把火苗凑上去。

陈志昆见陈志远把烟吸着了,便蹲下来,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被灰尘蒙得灰白了的草鞋,说:中午我爸就要出葬了,明天得立碑,这门手艺饭只有你吃得到……

陈志远还是不说话,他背起喷雾器,捡起一只农药瓶,只顾往前走。陈志昆往后面追。陈志昆说:我也不晓得我爸究竟有没有拿你家的东西,如果真拿了,他临死的时候总会告诉我东西放在哪儿吧?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他没告诉我,就表示真没有拿你们家的东西。

陈志远斜着嘴,把烟吐进旁边的水沟里,说:今天不是说这事的时候。陈志昆连忙点头说:是是是。

陈志远说:是他拿的,就是死不承认,也还是他拿的。现在问他是不是他拿的,他都进棺材板了,问也白问,问也没意思。

陈志昆又点了两三下头,说:是是是。

陈志远说:你想立多高、多大的碑?陈志昆立即又递上去一根烟。陈志远摇了摇头。陈志昆把烟塞进口袋,挺了挺身,说:就立那种普通型的,别人家立多高,我也立多高;别人家立多大我也立多大。陈志远说:你另外还要安排五六个小工,拌浆,挑土,递砖,少不了。

陈志昆又连连点了三四个头,还说:主要是找到了你这个最重要的人。

5

四天之后,村子里立起了一块碑,碑后是一堆长长的、尖尖的泥土,泥土微湿,便显得更红,泥土被青砖围着,整座坟墓便成就了一片高高的疆土。

陈志昆立在父亲碑前,点着三炷香,鞠了三个躬。鞠完躬,他抬起头,无意中,他看到,后面那座坟的墓碑,好像比他眼前的高了一些。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找了一根皮尺,量了一下两块墓碑,发现,父亲的墓碑矮了两寸。

他觉得不对,又量了两块墓碑,父亲的碑的确是矮了两寸。

陈志昆扒开父亲墓碑的基座,有一段两寸长的位置,深深地吃进了泥土里,像一个不为人知的、永远的秘密……

石头·剪子·布

1

我怀孕了。剪子说。

剪子对石头说这句话时,石头正在市郊的一条马路上飞奔。马路两边低矮破旧的平房在一台推土机的手掌下被捏得支离破碎。

石头挎着一只采访包,躲着脚下的泥坑和头上的尘土,他每跳一步,采访包就在他的腰间拍打一下。

石头把小灵通换了一只手,另一只手抓住采访包的挎带,闪到一棵树下,问:信号不好,你说什么?

剪子重复了一遍:我怀孕了。

石头说:你怀疑谁了?我刚从出租房里出来,又采访了周围的住户,他们说,案发当天,有人发现了异样。你是说,派出所也有线索了?

剪子又说:石头你混蛋,我怀孕了!

石头踢着树兜,剥着树皮,不说话。

剪子又在另一头喊:听见了没有?我在你爸住院的医院里,你快点过来!

石头赶到医院,剪子拦他在走廊上。剪子把包扯到胸前,要到里面去翻东西,石头拉住她的手:不用找了,我晓得。

剪子还是翻,从里面掏出一个本子来:石头,六千块,就这么多了。

石头把剪子的本子挡回去:我不能要你的钱,我已经欠你很多了。

剪子说:还差多少,我们一起想办法,不能再让你父亲躺在病床上等了,有生命危险的,你知道吗。

石头说:我对不起你。

剪子说:这个时候还说这个,是废话。

2

剪子告诉布她怀孕了时,布正在打麻将。

剪子的声音随着“哗啦啦”的洗牌声,很快便被砌进了密不透风、严严实实的城墙里。

剪子听清楚布正在干什么时,“哗”的一片倒塌声,布在电话里送来一句有点沙哑的话:真的呀?你现在在哪里?

剪子也问:你现在在哪里?

布说:我在谭城路。

剪子说:谭城路那家麻将馆还没被端呀?

布说:我马上去你那儿。

剪子说:你到市第二医院来。

布见到剪子,第一句话,是说:我再也不打麻将了。我再也不赌钱了。从今以后,我要做个好老公。我要做个好老爸。

剪子仰着头,却不看布,剪子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一只鸟儿突然飞来,颤动了一簇叶子。

剪子的睫毛眨巴了一下,把目光折软,对布说:真的,我很感动——为你的话。但我希望你再让我感动一回。

布把剪子拉到怀里,说:现在,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剪子说:刚才我去检查身体时,看见石头带他父亲住院了,石头的父亲病得很严重,听说要尽快做手术。

布说:他父亲住院关我什么事。

剪子说:不要因为石头抢了你一条新闻,你就生那么大的气,你俩都是跑政法线的记者,难免有撞车的时候。你也知道,石头家在农村,比你更需要用钱,他跑得勤,写得也多,你不要妒忌好朋友,好不好?

布说:你这话我不爱听,谁还嫌钱多?难道我就不需要钱?

剪子说:你们男人吃起醋来比女人还厉害。你与石头都对我好,这我都知道,不过,现在,我已经有你的孩子了,你也应该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了吧?石头不会再与你争了,我对石头说了,我对他说,我与你有孩子了。

布说:你这样说,我还有什么话讲,你也知道,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摊明白,要我做什么?

剪子说:我带你去看看石头的父亲。

3

张冬梅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出租房,她一推开门,就看到两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张冬梅低了一下头,然后抬起来,她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盯着她。她后退两步,从衣柜上一块狭狭长长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大大的眼睛。

张冬梅转过身去开门。门立即被一个男人顶上了。

那个男人说:阿梅,你说一句痛快话,到底跟我走还是跟他走?

张冬梅看了那个男人,又看了另一个男人:你让我怎么说?

另一个男人说:那你说,你爱他,还是爱我?

张冬梅坐在了床上,头扑倒在床沿,好一会儿,她抹了一下眼睛:你让我怎么说?

一个男人说:你的工不是我给你找得吗,不是我,你早去做“鸡”了,还有福气在餐馆里端盘子!

另一个男人说:你的工钱不是我给你讨得吗,不是我,你白干了,半年都白干了,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老板还要睡了你。

一个男人说:我不忍心你去做“鸡”,因为我喜欢你,我是真心喜欢你!

另一个男人说:我决不能让老板欺负你,我不会让他动你一根毫毛,因为我喜欢你,我早就喜欢你了!

张冬梅突然站起来,说:我知道,你们两个都对我好,我天天想,夜夜念,想念你俩对我的好,我也想对你们好,我也想着要报答。

一个男人离开了门,把身子向张冬梅顶了过来:阿梅,跟我回家吧,我要跟你结婚。

另一个男人拉了张冬梅一下,一张满是肉的脸凑上来:阿梅,你要想好,到底跟谁走,跟他,还是跟我?

张冬梅倒在床上,她嘤嘤地冲刷着鼻子。

一个男人冲上去,使劲地摇着张冬梅:你表个态呀,我等不及了啊!

另一个男人说:老子也等不及了。

张冬梅抽了一下鼻子,说:我前世就欠你们的,好不好?但你们叫我怎么偿还呢?我的心真的好乱好乱,如果你们换了我,会怎么办?你们能不能不要逼我?你们能不能出去,不要再缠着我了,好不好?

一个男人说:既然这样,那就跟我回家结婚吧!我不求要你的报答,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另一个男人说:凭什么跟你回家?我也要跟她结婚!我也会对她好的。我比他对她好一百倍!

张冬梅变成号啕了。张冬梅嚎啊嚎,她闭着眼睛说:我怀孕了。

是的,张冬梅说她怀孕了,千真万确,张冬梅怀孕了,两个男人都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两个男人的眼里喷出了火,他们用目光把所有的火烧到了张冬梅的身上。

4

剪子拉着布来到肠胃科的走廊上,石头拿着父亲的检查报告单在走廊的另一头徘徊。

石头看到剪子和布来,想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拐。

布跑上去,一把扯住石头:你父亲的病怎么啦?

石头说:胃穿孔,要马上做手术。

剪子说:石头不把我们当同事和朋友。

布在石头的胸前捶了一拳:我不跟你计较,因为剪子怀孕了。

石头怔了一下,冲向剪子:真的,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剪子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什么都没做。

石头提高了嗓音:那你为什么还这样?

布说:剪子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读书的时候就了解她。

剪子说:布说得对,你也知道,我就这样。

说着,剪子把存折掏出来:不要再拒绝了。布也把一叠钱放在石头手上:不够再跟我说。我可把打麻将该赢的和准备输的钱都拿出来了。

石头说:真的,布,你真的不必这样。真的,剪子,我真的对不起你。

父亲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石头收到一条短信:石头,你不必道歉,你没做错什么,道歉的应该是我。其实,我并没有怀孕——这一点,当我对你说时,你是相信的。但布,为什么相信我怀孕了呢?我该如何选择?

剪子在花布上裁出春天/花布在春天里展露笑脸/春天在笑脸里向我铺开/可你俩/都坐在石头上//就这样/我们长大/我一直是石头/他一直是布/你一直都不出剪子/你总是赢的——石头给剪子回了这条短信。

5

张冬梅抬起头时,她看见一个男人拿起了一块大石头,另一个男人扯下了一段布条。

张冬梅看清楚了,那块石头是她衣柜的踮脚,她感觉那只挤在墙角的衣柜踉踉跄跄了两下,斜着身子,但没有倒下来;那块布条是从她挂在床前铁丝上的衣裙上撕下来的,那条裙子被生生扯掉了一块后,像割掉了张冬梅身上的一块肉,她哭不出声来了,她四处搜寻着什么。她看到了,在床头柜上,躺着一把锃亮的剪子,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凄冷的光芒。

张冬梅像寻到了一位熟悉的老朋友,她扑上去,双手将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张冬梅的头脑一片空白,她呆呆地看着两个男人厮打在一起,她的眼前是:一个男人把石头砸在另一个男人的头上,另一个男人用布条勒住一个男人的脖子。

张冬梅像刚做醒了一个梦,她疯了似的死命摇头:别打了,别打了!

两个男人好像没听到,仍缠绕在一起。张冬梅闻到了一个男人头上渗下的血腥味。张冬梅感觉不到另一个男上微弱的呼吸。

张冬梅把剪子对准自己的胸前,用尽最大的气力,说:你们再打,我就死给你们看!

一个男人尽管被勒得像只饿昏了的海狮,但他的石头仍时不时地落在另一个男人的头;另一个男人尽管还在淌着血,但他的手中的布条仍死死不松开。

张冬梅挺起胸膛,咬咬牙,双手握紧剪子,向自己的胸口狠狠扎去……

石头去出租房采访后的第三天,案子就结了,警察在现场仔细勘察,并对张冬梅的尸体进行解剖后,认为:张冬梅生前没有与他人发生肢体冲突,而且,张冬梅还是一个处女,也排除了强奸的可能。

张冬梅死于自杀,还有,她没有怀孕——这是确定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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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生进行曲之那个人

    处于学生时代的那些人,有着最为单纯的残忍。这种残忍,可以让他们用无比纯洁天真的炙热眼光,将同龄人逼入死角,而没有半点负罪感。他们,仅仅是在追求自己灰色生活中的一点色彩而已。就算那色彩是用别人的鲜血染成的,也毫不在意。在这部重生与救赎交织的进行曲中,他们每个人,既是入地无门的病人,又是沾满鲜血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