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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晚的照片

俞丽达的这个夜晚·上半夜

我想我是哭了。我不止一次这样想。我的想法是以眼眶里拼命打转的泪水为依据的。而哭的依据是什么呢?

显而易见的是,我的泪水越来越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世界值得我流泪的事越来越少了?还是我的心越来越硬了?我找不到答案。

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当我能勇敢而坦然地称未婚的自己为“女子”,而不是“女孩”就能说明,我除了不软弱,还有,就是不隐瞒,当然也不包容。

我不隐瞒自己的恋情。我不隐瞒学生时代那些朦胧的情感,就像那些大胆的男生从不隐瞒对我浓厚的兴趣一样。尽管我知道他们只是对我硕大的前胸感兴趣,但我仍觉得这是女孩的一种骄傲。我正为这种骄傲沾沾自喜时,他们却冲我喊:女流氓!女流氓!

我炫耀自己的身材被认为是耍流氓。我第一次清楚地记得,我哭了。

现在想来,我不可原谅这次哭泣,也许正是由于有这种想法,我特别憎恨那些当年盯着我的前胸涎着水的男同学,而且原谅了我当年抬头挺胸的样子——虽然有些造作和夸张,但很真实,我喜欢真实的东西。

长大后,我保留了抬头挺胸的姿态,我双肩耸直,腰部绷紧,臀部就自然而然地翘起,前胸也就呼之欲出了。

我很喜欢这种状态,我觉得世上没有长得不好的女人,只有不敢自信走路的女人。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其实,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想这样走路,但大多数女人做不到,自己不去做,还用一种嫉恨的眼光看着别人。

我才不去理会,让那些隐晦的目光,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霉变腐烂掉吧。我才不会去理会,我有没有朋友,凡是不愿与我做朋友的,都是不自信的女人,我不想与这样的女人为友。

我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有多大。曾经有一位男士说,我的心是后海。我想,他说的“后海”应该是北京的什刹海吧。那里碧波荡漾,但也灯红酒绿,热闹非凡。他把我的心形容为“后海”,是因为博大辽阔呢?还是因为喧嚣不止呢?不管它,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其实,很多时候,我对我自己的内心也看不大懂。但我有坚持的东西。我痴迷波伏瓦,我对波伏瓦与萨特的情感如数家珍。有一阵子,我甚至把自己当成了波伏瓦,但后来,我对波伏瓦产生了怀疑,其实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我原以为:萨特和波伏瓦之间的爱情是最纯粹的。他们的爱情是依约进行的,条约的内容大致是:保持亲近的、永不结婚的爱情关系,同时相互给予对方完全的性自由,不吃醋,不争吵。

这是一个看起来多么平等的条约啊,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极为不平等的,尤其是对于女性。作为女性读者,你的想法是不是与我一样?

但我还是波伏瓦的崇拜者,我只是不想像波伏瓦那样委屈自己。我这种“委屈”很难说是出自自愿还是无奈。假如有一天,我们生活中闯入一个“萨特”,我会怎样做呢?我也不知道,所幸这个社会是注定产生不了像萨特那么优秀和经典的男人的,那些男人们只继续了萨特好色的本性,才华和精神世界却不及萨特的万分之一。

你说,波伏瓦会不会流泪?我认为,是女人就会流泪。女人,不管她的内心多么坚强,她都会流泪。流泪与我们女人,就像一对孪生姐妹,相依相伴,永不分离。

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事,我会在恰当的时候说出来的。现在,我不想说,我只是回想,我从昨天晚上想到今天晚上。其实,我长到三十六岁了,又是一个文学硕士,没有什么事情想不通的。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出来,或许,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我在大脑里不止一次地搜索着一些熟悉的名字,他们像一个忽远忽近的符号,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丝毫没有停驻的意思。

我莫名地想哭了。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打转的。就在它想奔突出眼眶时,我倏地想到了一个人。

我拨通了他的手机:向达利吗,我是俞丽达。有空吗?我想约你出来聊聊。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给向达利打电话呢?

我打完这个电话后,心里隐隐后悔:我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向达利呢?想想,他是我在这座城市里联系最少的人,虽然我们以前曾经是同学。但关系的疏密与是不是同学有什么必然联系呢?何况,什么叫做“疏密”?心与心相连,但不见面,是疏还是密?一个眼神,一次对撞,然后相偎相依,立马上床,之后,穿起衣服各奔东西,算疏还是算密?

已是深夜十二点了,我怎么想起给他打电话呢?或许只是脑瓜里一闪念的想法。说实在的,向达利的手机号码,我只是处于“仔细想想,大概记得”的阶段,但能达到这种境界,也是不容易的事。记得去年同学会上,他给了我这个号码,我当时只是在心里读了一下,时隔一年多了,我怎么还能准确无误地记下来呢?想想,真是奇怪的事情。

这个号码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最初的安全感?以后的期待?开玩笑!我没想得那么复杂,甚至自从那次同学会见面后,我就再没有想到过要与他见面。

但我现在的的确确打了他的手机,而且他恰好也在外面,还没有回家,他答应马上赶过来,并要我定个地方,聊聊。

我的心有一点点紧张,不是因为马上要见到他的紧张,而是为选择一个聊天的地方而紧张。

我往往在这样的小细节上被磕撞住,我为此烦恼不已。

我使劲地想啊想啊,越想心越硬,没有一个地方能与我的心发生关系。我站在街头,朝向达利有可能出现的方向张望。我望着望着,便干脆不想了。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找向达利出来聊天了。我觉得只有在向达利面前,我可以不想,而且相信不是没有地方可去。

我看见一辆泛着黑光的轿车朝我的脚下悠悠地滑过来,我本能地朝车挥挥手,果然,从车窗里摇出了一张脸,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我看见他侧着身材去开另一侧的车门,我急急地奔到另一侧去——这样的事情,我希望不依靠男人,但我使劲地拉时,却怎么也拉不开,当车门被我拉开时,他在车里一笑,说:这车门要在里面开了才打得开。

我坐进车里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去哪里?

我听见向达利反问我:你没有想好吗?

几十秒钟后,我听到向达利随口说了一个地方。

是的,向达利说的是“空山”,不过,他表达的时候好像说的是全称,全称是:空山风景区——他怎么这么啰嗦,我又不是外地人,他说两个字我也知道的。

但我还是被这句话心动了一下。准确地说,是被“空山”这个词动心了,虽然我以前听别人无数次地提及它,但在这样的时刻,听到这两个字,我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我感觉我的心一下子找到了位置——不错,它在空山中坠落,一直在坠落,坠落于深不见底的空山。我们现在就去空山,去我心坠落的地方,去寻找我的心。

我不假思索地说:好啊,去空山。

我的心被轿车轻轻地摇晃着,我的心像要轻轻地飞起来,我知道,是窗外的风在托举我。我快要摸到它的时候,车适时又晃动两下,心倏地又坠落了下去。

我问向达利:你经常去空山吗?

我现在不记得他是怎么回答的,但意思我记得,就是,他去过很多次很多次了。

我想:他应该是很多次很多次了,因为他要陪客户去那里玩,那里离市中心又不远,自己开车,最多五十分钟的路程。

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去呢?

我看着向达利轻车熟路,把车放在风景区的大门口时,已是夜里一点二十多分钟了。

我看见风景区的大门像一尊神一样的站着,我相信我此时的感觉,我为自己在这个时候想到我并不十分相信的神而笑了一下。

我顺口说了三个字:落山风。我拂了一下我纷飞的长发,把前胸挺了挺,又说:好清凉的风啊。

大门左边的窗口是黑的,关上了,大概没人售票了。但奇怪的是,窗口与大门中间的小门却没关。我看见向达利打了一会儿电话后,便走了进去,他左看看,右看看,向我招手。

我紧跟了进去。我跟在向达利的身后,我的眼睛左看右看,左边是树,右边也是树,我看不清是什么树,我自信我看到的是树,而不是什么影子。风继续吹来,好像也认识路似的,与我们走着同样的路,所不同的是,我们是上山的路,而风好像是下山的路,我们迎面相撞。

我紧赶几步,跟上向达利,问:你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回家?你从哪里来的,那么快就接到我了?

我也听到向达利问我:你找我有什么要聊呀?我很愿意做个倾听者。

向达利的这个夜晚·上半夜

我说,我是向达利。我听到俞丽达的声音时,开着“北京现代”在谭城大道上狂奔。

我的心此时像一匹狂奔不止的野马。我长期处在一种这样的状态中。

大道两边是刻意营造的景观工程——这座城市父母官最得意的手笔。那些树木被深绿色的灯光渲染得更绿了,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地面上埋着黄色的灯管,在转动的车轮下排列成不到零点零一秒的直线。

城市的繁华在我眼里,只是一闪而过的画。那些画面注定不会在心里划下履痕。

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心放在哪里。它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在寂静的时候被我倾听了。

我长期奔跑在酒桌、舞厅、桑拿按摩城里。那些地方是能取悦心情的地方,但不是收留人心的地方。在那些地方待的男人,都是丢了心的男人,都是不知道心丢到哪里去了的男人,都是不想去找心,让心放纵、让心流浪的男人。

我在一间出租房里给妻子打了个电话,我照例又是说,在陪客户谈生意。我奇怪,这句几乎在所有的电影电视、小说戏剧中用过了无数的谎言,至今仍在发挥着作用。我同所有的男人一样,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妻子说出这句话后,便一头扎进轿车的驾驶室里。

从那间出租房里出来时,我的心就已像被抽去了丝的茧一样,赤裸而坚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进入。

我已习惯了这些。我不认为这是“包裹”,也不是“拒绝”,更不是“警惕”,那么,是“本能”?我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我逐渐学会了用眼光看人,用手段整人,当然,也学会了用下体对待女人。连我自己都惊讶这种变化。这种变化始于何时?我也不知道。刚开始时,我感觉到有人从我的血管里抽血,从我的神经系统中割断神经末梢,是的,我能感觉得到。那时的我,彻夜难眠,我的灵魂不属于我自己,我听到了它出窍的声音,那是飞离的声音,凄厉而惨痛,无奈而伤心。接着,就是狞笑和蔑视,那么的毅然决然,仿如坏天使的声音,深深地镶入到我皮肉的每一寸。

我还是一个人,但好像没血了,没神经了。我偏不说那个成语,我只说我周旋在各个有可能挣到钱的场合。当然,我不做“鸭”,也不贩卖毒品和军火。除此——天啦,我都不知道我还干了什么。

我习惯了跌宕,我想,我是离不开跌宕。我认为,如果我的生活没有了跌宕,就没有了欲望,没有欲望,就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呼吸,我就不存在了。我想,我还是存在的,从我此时能感觉到双手在握着方向盘就意识到,我是存在的。我存在于谭城大道,至于更准确的位置,我想,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的。

我以前也做文学梦的啊,我以前也是有健康和高尚的思想情操啊,我以前在班上成绩也是名列前茅啊,记得当时,我们班上有一位胸部特别大的女生,在去饭堂的路上,遭到四五个大班学生围攻,他们叫着“女流氓!女流氓”!我觉得实在没道理,明明是他们耍流氓,为什么说她是流氓呢?我冲过去,骂了他们一句:你们才是流氓!

事实证明,他们才是流氓。他们听了,马上围住我,不由分说地踢了我几脚,我不但没哭,反而冲着操场的方向喊了一句:刘校长,他们打人。把那帮流氓吓跑了。

我不能确认,现在遇到了这样的事,我还会不会站出来。但我敢肯定,假如我再遇到一个像俞丽达那么大胸的女孩,我一定会很喜欢的。但在那时,我不敢喜欢,我没有意识到喜欢不喜欢。我只记得俞丽达向我表示感谢时,我脸红了。

此后,我见了俞丽达就一直脸红。这样一直伴着我们读完高中,考上大学。巧的是,俞丽达念的是中文专业,我也是。只不过,是不同的大学。

毕业后,我们又回到了同一座城市,感觉是同一个起点,但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几番风雨,文学将我彻底遗忘了,而俞丽达,我隔三差五能从本地的报刊上读到她思想深邃、见解独到、观念大胆的评论文章,有两次,我公司的招聘广告与她的评论文章被安排在同一个版面。

接到俞丽达的电话时,正是深夜十二点多了。我还没想好回不回家。我的家不需走谭城大道,谭城大道在这座城市的南面,我的家在北面,我是故意拐到南面的。我还没想到去北面。

此时,我在地理上是有方向感的,但在心理上是没有的。

俞丽达给我打电话后,我希望她给我方向。

想不到俞丽达也不知道要去哪。

我想了想,随口说:空山吧。我为什么要去空山呢?一是因为那里离市区比较近,我想,不远的地方对方应该不会拒绝吧?二是因为那里确实不错,上次开同学会时,就有人提出来说吃了饭后去空山玩,记得当时第一个表示赞同的就是俞丽达,她是跳起来表示赞同的,好像还高兴地叫了一声。只不过大多数同学不想去那里玩,说去腻了,还是去唱卡拉OK吧。

那次虽然没去空山,但我知道俞丽达很想去,可能是从没去过吧,不然不会那么想去的。

我又说了一句:空山风景区,你没去过吧?

俞丽达不假思索同意了。

俞丽达同意了,我便变得从容、自然了一些。我马上想到了空山风景区我的一位朋友,他是风景区的办公室主任。我已经两三个月没去空山了,这两三个月我也没打电话向他问候过。我觉得好朋友是不需要虚情假意、例行公事式的问候的,而是实打实的,只有见面看行动才看得出是不是真正的朋友。我们平时虽然很少电话联系,但一旦见了面,两人都是掏心似的为对方做事。比如我到空山去,爬山呀,求签呀,安排吃喝呀,哦,对了,还有晚上在美容美发城找小姐呀,我不用向他使眼神,他都会抢先一步为了安排好。有时,我带女孩子去,他滴水不漏替我隐瞒。当然,他到城里来,我也是一样地待他。

其实,这也是我选择到空山的另一个原因,或者说是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到了空山,不但门票可以省了,吃喝玩乐不用愁。

我把车子尽量开得平稳,但我还是看见俞丽达的身子在轻轻地摇摆,像一首寂夜里的摇篮曲。我想起了学生时代,想起了俞丽达的胸部,我尽量地克制着像学生时代一样不去想,但我没法不让自己不去想,我感觉我的心被一点点地吊起来,越吊越高,看不到尽头,打不到顶点。

车身摇晃了几下,我的心也跟着晃了晃,而且狂跳不已,我看见俞丽达对着敞开的车窗,一些黑色的丝状物在我的后视镜里迎风飞舞。

我停了车。我听到俞丽达说了三个字:落山风。

我接了一句:是的,落山风,好像是琼瑶的一部小说吧?还拍成了电影,宋佳主演的。大致的内容是:一个女人囚在山下的一幢房子里,不知是为了逃避一个男人,还是因为没有男人,总之,她的心情很抑郁,她每天傍晚走出房子,站在房子外的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对着山上的方向,任凭风儿吹拂她的秀发……

听了我的讲述,我记得当时俞丽达笑了我一下,说:你虽然开着轿车,锦衣华服,但还是中文系的,还有股酸不溜秋的味道。

我也笑了,没有接嘴,我径直朝风景区大门旁的售票窗口走去。

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在门口走动,我问她:韦文康在吗?

她问:韦文康是谁?

我说:这里的办公室主任啊。

黑暗中,我听到她的声音突然大得惊人,她说:哦,山上办公的人全走光了。

我睁大眼睛:为什么?他们去哪里了?

她说:你不知道吗?上个月出了一个案子,山上的“叶子美美容美发城”一个小姐被打死了,案子还没破,山上那些宾馆、酒吧和美容美发城以及娱乐城全被勒令关门整顿。风景区的管理人员也都撤到县城去住了。

我问:现在山上还有人吗?

她说:就我们两三个人守着。

我打通了韦文康的手机。韦文康首先骂了一句什么,不知是骂他自己,还是骂我,接着,他说:风景区现在基本上瘫了,晚上没人守,白天没人去。一个三陪小姐把一个好端端的风景区闹废了。

我问:究竟怎么回事?

韦文康说:还不是几个男人争一个女人,争着争着,就打起来了,打着打着,就有人倒下去了。那几个男人是外地游客,打完就跑了……

我问:我不知道这些事,傻乎乎地跑来了,现在正在风景区大门口了,你过来吗?

韦文康说:过去有个屁用?山上什么都没了。

我说:既然来了,我想上去逛一下。

韦文康说:这么晚,还上山,一定带了个女的吧?

我说:是有个女的。

韦文康说:你让守门的听一下电话。

我们进得山门,没走几步,我听得俞丽达问:你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回家?你从哪里来的,那么快就接到我了?

我听了这样的问话,心里有点反感,那种口气就像我妻子,她就这样无数次地问过类似的话,可以说,我们婚后的日子,就是在这样无聊的问话中极度无聊地度过的。

我不想回答她,反问她:你找我有什么话要聊呀?我很愿意做个倾听者。

俞丽达的前一个夜晚

我现在开始说前一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了。其实,我不是一个倾诉欲特别强的女人。而且,我也不是那种絮絮叨叨的女人,我讨厌所有的繁文缛节,我对多说一句废话的男人都讨厌无比。是不是这样的要求太高呢?我感觉充斥在我周围的男人都那么令我生厌,这让我在大部分时间里对男人敬而远之。这种感觉常常让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最要命的是,我没有一个同性朋友,或者说,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长期以来,我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读书、思考、写作,这六个字足以耗去我一天中绝大部分的时间,除此,我的头脑里真的装不下其他东西了。

我与这个世界建立着一种持续紧张的关系,我与单位、我与周围的人、我与环境,甚至我与厨房里、卧室中的每一个物件,有时都会让我无所适从、一筹莫展,甚至手足无措。然而,我的内心又那么坚硬,我认为我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应付得过去。困难总是暂时的,窘态也是暂时的,我自信,凭我个人的能力,总有一天会潇洒自如的。

“但关键是,那一天何时才会到来呢?”刘伯伦这样问我,我当时正在读波伏瓦的《一代名流》,当时,卧室里的灯光尖锐而明亮。放下电话,我再把刘伯伦的话想了一遍。竟想出了淡淡的暖意来。我还想出了他语气中淡淡的关心和担心。我合上书本,再次看着灯光时,发现它竟是柔和的。

这种感觉很少有。为什么这种感觉会投放到刘伯伦身上呢?是不是我对别的男人也有这种感觉呢?好像没有。绝对没有。

刘伯伦是我的领导,不是那种直接的领导,也不是顶头上司,而只是我这个行业的负责人。按理,是属于那种管我们所有人、但又具体管不到某一个人的领导。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对我办公室的领导都不在乎,何况刘伯伦那样的领导。

我对待刘伯伦就像对待别的男人一样。别的男人一般都不能容忍我这般动不动就训他的。但刘伯伦从来不发火,这样就显得极为独特和可敬,你想想,他是万人之上的领导呀,平时总是坐在主席台上训别人,却甘愿主动打电话来受一个女下属的训。

他不发火的奥妙是:从来不与我正面交锋。他只是说别的事,比如说,手下某个人找他办事,他会说:我不会办那样的事,那样的事不符合规定。他的口气总是那么平稳,不紧不慢,一字一顿,像是早刻在舌头上,现在适时把它弹出来而已。

这样的口气往往让我平静,发不起火来,尽管我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

有一次,他突然说:我们要离婚了。那种语气也是平稳的,像是一位阅尽风霜的老人倚在门前说:天要下雨了。

后来,刘伯伦不止一次这样地说这句话,这让“离婚”二字走进了我心里。

我倒不是关心刘伯伦为什么离婚,也不是对离婚后的刘伯伦有什么希望。我只是觉得他可怜——是的,我对世间所有不幸的人和事都感到心软、可怜。我认为刘伯伦值得我同情或可怜,因为他说出这句话时很平稳,他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这种深思熟虑背后一定蕴涵或意味着牺牲,但他没有表现在语气上,我觉得这样的离婚不但值得同情、可怜,还值得敬重。

我敬重所有离婚、不离婚的男女,我为他们的付出、牺牲、忍让感到由衷的佩服。

昨晚,刘伯伦又打来电话,像遗落了什么,他把上次的话接了上去:哦,对了,今晚我想请你喝夜茶,有空吗?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空,反正我出去了。

我没想到刘伯伦搞得那么隆重,他在“新故事茶庄”包下了一个最大的包厢,四张大大的沙发,加上一张大大的茶桌,我感觉一走进,便陷入到一种浓浓的拘束之中。

我把整个身躯掉了进去,沙发柔软而细腻,像不知名的迷局;我说:随便点,说话就行了。

刘伯伦说,怎么能随便呢,你俞丽达肯赏脸跟我出来喝茶,你肯定是不随便的。

如果这句话由别的男人说出来,我可能会反感,但它是刘伯伦说的,刘伯伦说的,就让我感觉不一样。他说这话也是平稳的,很结实,有分量,让我觉得没有散发出别的什么意思出来。

我也无所谓了,我坐着,只等服务员泡茶,刘伯伦只看了服务员两个动作,水还没倒进壶里,便接过水,自己往壶里倒水。服务员呆呆地坐了两三分钟,见没有接手的必要,便点了两下头,退出了包厢。

我看着刘伯伦泡茶。包厢里的灯光很暗,但我仍然看得见领导刘伯伦的动作很平稳,我猜想他的脸色也是很镇定的。我想着他开会时一边讲话一边翻着讲话稿的情景。

对他的这些动作,我不反感,但也不吸引我。我不懂茶艺,我只管喝我的茶。

刘伯伦的茶杯端到了嘴边,突然拿开,说:是她要离的,她为什么要跟我离婚呢?有吃有穿,我每个月都把钱交给她,难道她还不满意,她要什么呢?

我说:你的女人想要什么,你还不知道?

刘伯伦说:不知道。

我说:你想知道她要什么吗?

刘伯伦说:想呀,可我哪有时间听她说,每天各种工作、应酬,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我说:难怪你不知道了。

刘伯伦问:你们女人究竟想要什么?

我说:你们男人知道的。

刘伯伦说:我想听你怎么说。

我说:我想要的你又不能给。

刘伯伦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能给?

我说:你们所有的男人也许都不能给。

刘伯伦说:说出来听听。

我说:领导,你就是靠我再近,我也不会跟你讲的。

刘伯伦说:她要的东西太浅,档次太低了,我不屑于给她。

我说:女人总是最满足那些浅和档次低的东西。

刘伯伦说:可你不同,从你那些激越万分、张力十足的文字中,我感觉到了你深不可测的世界。

我说:是吗?我的世界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准。说完,我笑了起来。我只想喝茶,我突然不想听刘伯伦讲话了。我以前只听到过“领导”刘伯伦,或者“负责人”刘伯伦讲话,从没在与他单独在一起面对面讲过话,而且谈的不是工作上的话题。

刘伯伦继续说:你为什么那么高高在上?

我说:那是因为你们男人这样认为而已。

刘伯伦又说:你总是高高在上。

我说:没有啊。

刘伯伦突然坐到我的沙发上,他整个庞大的身躯陷了进来,使我的身躯比以前陷得更深。我忙支撑起身躯,我拿起了放在身边的包。

刘伯伦以为我拿包是为了清除我们之间的障碍,便一把抱住了我。

我当时确实喘了粗气,但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兴奋,我本能地说:刘主任,刘主任,你怎么这样?

刘伯伦说:我就这样。

我说:你不能这样,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领导,是我最尊敬的领导,你不能这样!

我冲出了包厢。

讲完这件事,我还对向达利说:这几年,我与男人交往得很少,但总是遇到这样的男人。

向达利问我:难道你真的没有遇到一个动心的?

我说:那些男人总是把我看得很高,其实,我的要求很低很低的。

向达利的前一个夜晚

我说:其实,男人也是要求很低很低的。

我接着说:昨天晚上,我去了一个女孩的住处。那个女孩是我在一家美容美发城认识的。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把玩着手腕上的一只淡绿色的玉镯。我奇怪当时没有问是真玉镯还是假玉镯,也没有去问多少钱买的?而是问:谁送的?

我听到从她嘴里吐出三个字:我妈妈。

我霎时忘记了是在什么地方。我闻到了一种清朴的芳香,我知道,只有“妈妈”存在的地方才有这种芳香。

我没有问她:你妈妈知道你在这里干活吗?

我只问她:你家在哪里?

她说了一个地名,那是一个村屯的名字。我想起她割稻谷的场景。我看到她的手上有细细的红线。那是被稻草割过的痕迹。她说她刚回了一趟家,在田里待了十几天,然后洗脚上田,来到了这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会等到她下班,并且开车送她到她的住处。她显然对这一切不太适应,她一直不相信是真的。她见我坐在那里一直不走,她问了我几次:真的送我回去吗?当得到确定的回答后,她急忙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从她眼神里看不到不信任,看到的全是感激。

但那天晚上,我的确开车送她到了住处。到她老板娘同意她下班时,已是深夜三点多钟了,那晚我好像向妻子编了一个什么谎言,说正在外地出差,赶不回去了。

我开着车,从容地载着她,往她的住处赶。

空气有种沁人的清凉,我的车先是穿过棕榈树,再就是榕树,然后是灌木丛,街道把我们从城市的最深处送到城市的表层。她住的地方是市郊,所有的房子都是八层,连续十几幢,我的轿车无声地从头到尾数了一遍,最后在她的指引下来到了一堵围墙边,停在这些房屋的最后一排。

她坐在车上一直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这正合乎我的心理。白天我说话太多了,而且都是伤人的话、说谎的话,我其实不想说,但是没办法。现在,我终于可以住嘴了。

此后,我就这样无声地在她上班的美容美发城和住处往返了几次。她始终没有说一句“上去坐坐”、“上去看看”之类的客套话。很奇怪的是,她越是这样,我越想送她。我觉得难得遇上这样的女孩。

每当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打电话给她。但每次除了问我“吃饭了吗”,便没有什么话讲。

就在昨天晚上,我饥肠辘辘找遍吃的时候,她打我电话,问:“吃饭了吗?”

这次,我说没吃。对方好像也没觉得异常,很自然地接口说:那到我这里来,我这里有面条、鸡蛋和青菜。

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是一间大房,从门口往里走,我目光遇见的东西依次是:门口的鞋、梳妆台、饮水机、床、挂衣柜、门帘、灶、液化气瓶以及洗手间。

我说:很干净、很整洁,像个家,虽然小点。

她正在厨房忙乎,隔着薄薄的门帘,我能看见一团团雾气围着她转。

我不想进去看她是如何煮面条的,我当时饿极了,我想不管她是怎样煮的这碗面条,我都能吃得下。

我重新打量房间,我坐在梳妆台对面的床上打量,我一边打量,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抚摸床上的床单,我丝毫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无聊才这么做的。我又看到了梳妆台上放着一个塑料小篮子,篮子里放着两个苹果和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刀子旁边还有一个明晃晃的东西,但比刀子小,我伸手去拿,是一只打火机,不是那种所有小卖部都有的、花一块钱就可以买到的一次性打火机,而是一只很奢侈的打火机,那种奢侈是与一种奢侈的名酒扯上关系的,说得清楚一点,就是,那个打火机是随那种名酒赠送的。如果单单是一只打火机,我也不会太注意的,我还看到了一包烟,哦,对了,那个打火机就躺在那包烟上面。

我问:你抽烟喝酒呀?

她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向我走来,她怔了一下,说:没有啊。

我没有再问下去,我快速地吃面。我不知道味道如何,反正我很快就吃掉了一大碗,满满的。

吃完了,我就想走。

她拉了我一下,说:他在深圳,半年才回来一次,我的房租,房间里的东西,全是他给我买的。

我说:你不用跟我说这些,不关我事。

她说:这么晚,还去哪?

我说:我哪也不去。

她说:那就留下。

我和衣躺了下来。她俯下身子为我解开衣扣。我说我不想。她笑了一下:你不想洗个澡吗?我也笑了一下,配合着把外衣和裤子脱了。

她去洗手间为我放水,“哗啦啦”的声音流进我的心里,我想,那一定是温热的。

她从衣柜里找了一件背心,我本能地闻了一下,还有一种汗味。

她见我有点犹豫,说:他是当兵出身的,你穿不一定合适,将就一下吧。

我套上背心,躺在床上。这时,我才发现,墙壁上挂着空调,空调开着的声音到这时我才听到,我是侧着耳朵才听到的。其实,是她还把电视的音量减小了。

她靠了上来,她抱住我的头,让我的头紧靠着她的头。

她把一头腿放到我的腿上,我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她穿着的柔软光滑的睡衣。

我摸着她的头,从下巴摸到鼻子,从鼻子摸到额头,然后是耳朵、颈脖,我不停地摩挲着她的头发,等我再循回过来摸她的脸时,感觉到了湿漉漉的一片。我睁开眼,侧过头,看见她的眼角还有一大颗眼泪,正想掉下来。

我用手掌轻轻的一推,那一大颗眼泪,把她整只眼睛都淹没了。

我问:怎么啦?

她不说话,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说:讲你妈妈的事吧,我喜欢听,我妈妈也在乡下,听起来很熟悉。

她有点讶然地抬起头,问:真的?

我说:真的。

她就开始不停地讲啊讲啊,当然,她还讲到了她爸爸,她讲她爸爸老是跟她妈妈吵架,但过后第二天,两人又一起走向田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她还讲她弟弟,讲她弟弟读书没她好,因为是男的,她爸爸把她从学校赶回来,让她弟弟一个人读,她说她弟弟现在在广东一家技工学校读数控,但不学好,每个月都打电话来给她要钱花。

她讲啊讲啊,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

我迷迷糊糊说:你还讲啊。

她说:不讲了,够了,天也亮了,睡吧。

我就睡着了。

醒来时,又是一个夜晚,已经是今晚了。我对俞丽达说。

俞丽达与向达利这个夜晚·下半夜

俞丽达和向达利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山上走。

他们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吧,也不知在山上会得到什么收获,也许,在他俩朦朦胧胧的意识里,山上总是有些什么东西可以满足他们的?

他俩禁不住仍要往前走。

清风潇潇,这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种声音落在树叶上,偶尔有“扑通扑通”打动树叶的时候。树叶中有路灯,惨白惨白的,往路的左边看去,开始有一排房子,掩映在林木中。向达利记得,那是办公区,他曾经去过韦文康的办公室,好像是那排房子的中间一间屋子。

向达利突然站住了。

俞丽达说:干什么?别吓我啊。

向达利辨了辨方向,说:再往上走,向右拐,就是餐饮娱乐区了。看来山是上不了了,太荒凉了。

俞丽达说:我跟在你后面,再上去看看吧。

向达利说:现在都关门了,不对外营业,没什么看的。

俞丽达笑了一下:去看看你们男人吃喝嫖赌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向达利说:哪里都有这种地方。

俞丽达又笑了一下:我跟你走。你要保护好我。

向达利说:一个女人把一个男人三更半夜约出来,就是要寻求保护的?

俞丽达说:这荒郊野外的,你现在想怎么样,我也没什么办法。

向达利“啪”的一下,拍了手臂,说:山上的蚊子很厉害。

俞丽达说:我不怕,带了六神花露水呢,你这样一说,倒提醒了我,我要喷一点。

向达利看见俞丽达把一条腿搁在一块山石上,往那条搁起的腿上喷花露水。

向达利说:这几年我跟过不少女人,但真正动心的没有。

俞丽达说:在大学同学里有吧?不然,上次召集同学会你不会那么积极的。

向达利说:也算有吧,可不知人家看不看得上我?

俞丽达说:看上了你就大胆表白嘛。

向达利说:可我就是不敢。

俞丽达把另一条腿也放下,说:走吧。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风,好像也没有了。树和灯光一副昏昏欲醉的样子,只有虫子叫得更尖锐了。

往左看,山上的树影无声地压下来;往右看,盘旋的路不知弯到了哪个漆黑的深处。如果不是惨白的淡光引导着她的视线,俞丽达还不知道前面是一块空地。

向达利说:这是山腰的停车场。游客在此歇息、食宿。

俞丽达这才敢把视线稍微往前伸一点。她一放眼,看见停车场的另一头是一幢楼房,挂在屋檐下的两盏红灯笼放着血样的光,把楼房拔得很高大,把山腰一下子架空了。

远远的,俞丽达看见楼房的玻璃门上横着一根粗粗的东西。

向达利说:真的关门了,锁上了,什么都没有了。

俞丽达说:不要说得那么凄惨,听了让人瘆得慌。

向达利说:想想以前灯红酒绿的样子。

俞丽达说:你就没想那个被打死的女子吗?

向达利的眼皮耷拉了下来:下山吧,天快亮了,我困死了。

俞丽达说:等等,我要照一张相,不然,觉得白来一趟。

向达利说:你站楼房那里吧,我跟你照。

俞丽达从包里拿出了数码相机,说:你站在楼房前,我先给你照。

向达利又挥手又摇头,说:我不照了,你照。

俞丽达趁机按下了快门。然后,把相机递给向达利,说:给我照一张。

向达利说:我还没在这么暗的光线下照过相。

照完相,两人下山。

俞丽达在相机里翻着照片,突然,她惊叫一声,说:你这张看不清脸,只有一双眼睛在发光。

向达利拿过相机,一看,说:你的脸也看不清,而且,身材怎么这么弱小?

两人同时回过头,往那幢楼房望去,他们看到大门的左侧站着一个女人,扭动着腰肢,一脸的血红……

向达利一把拉起俞丽达的手,说:快,快走!

俞丽达说:你根本没照到我,你照的是大门左侧的那尊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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